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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一场大雨虽然已经五、六天了,但是在棉花密密匝匝墨绿色的枝叶遮挡下,棉花地的地面还是潮湿松软的。
艾燕和艾莲走进棉花地。身体立刻就被一排排的棉花丛淹没了,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好像棉花地里的棉花枝头扔着两只草帽儿,不过这俩草帽儿是在悄然挪动的。
艾燕把棉花的顶部朝天撅着的嫩芽尖儿,指给艾莲看,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掐掉,随手扔在地上。
“你把这个尖儿掐下去,娘花就不会往上疯长了,就能憋出很多叉子来,秋后就能多接娘花桃儿。”
艾莲试探着,伸手掐了一个嫩芽尖儿,递给艾燕看:“这样,对吧?”
艾燕点点头,“嗯嗯,长得太长的枝桠尖儿也掐掉。”
其实给棉花掐尖儿,是个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劳动,艾燕又交代了两句,俩人便开始分头忙活起来。
艾莲掐尖儿简直就像小学生在临摹毛笔字儿,慢吞吞小心翼翼地,不一会就被风风火火的艾燕抛在了身后。
艾燕听不到艾莲的动静,回头一瞅,看着艾莲认真挑剔的样子,笑喷了。
“哈哈!你这是在绣花吗?不用这么仔细,歘歘地掐就行,不用这么仔细。”
“嚎!你俩已经干上了?”
宫秀雯姗姗来迟,农村妇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唠嗑,而且没有时间观念,唠起来就没完没了,宫秀雯也是如此。
“哼!”艾燕不满地哼了一声,指责起妈妈来。
“你聊完了?有嘛聊的呢?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宫秀雯对大女儿的指责丝毫不以为意,她还沉浸在被胡同口的那些妇人夸赞年轻,且像“黄花大闺女一样”的兴奋中,意犹未尽。
她看看艾燕,又看看艾莲,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欣喜的和自得的神情。
“我穿这件衣服,是不是挺好看?真像个没结婚的黄花大闺女吗?”
艾莲笑了笑,没说话。
艾燕不耐烦地催促她“好看!好看!谁当面不是捡着拜年的话儿说呀!赶紧掐尖儿吧,不然今天干不完了。”
宫秀雯钻进棉花地,开始掐尖儿。掐了两下,实在忍不住,又问艾莲:
“粉红色,我这个年龄穿着,是不是太艳了?”
艾莲头也没抬,肯定地吐出俩字:“不艳。”
宫秀雯追问:“真不艳吗?”
艾莲:“真不艳,好看。”
宫秀雯这才笑眯眯低下头,认真地给棉花掐起尖儿来。
盛夏七月,太阳高高地斜挂在西边儿的天空上,蓝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丝云彩,炽热的阳光肆意地倾洒在广袤的鲁西北平原上,也笼罩着这块绿油油的棉花地。
棉花地和西边的马路中间隔着一条又大又深的灌溉渠。水渠修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足足有成年人的身高那么深,宽度至少有四、五米宽。
没人知道这条小河儿一样的灌溉渠,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艾莲记得小时候每逢雨季,只要雨量充沛,上游就会开闸放水,灌溉渠里很快就会积满了水。
没几天,就会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些不足一寸长不知名的小鱼儿在水渠里游来游来。引逗得那些调皮的像猴子一样的小男孩儿,千方百计地摆脱家人的管束,跳进水渠里捉鱼戏水。
听老辈儿人们讲,当时修这灌溉渠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激情澎湃,出的都是义务工,而且自带铁锨、小推车,加班加点地挖土修渠,除了一日三餐不要一分钱的酬劳。
现在这条灌溉渠,早已经失去当初灌溉农田的作用,雨季里,上游也不再开闸放水,水渠里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杂草。
灌溉渠成了村子里的老羊官儿---高老头儿的牧场。如果那时候有智能相机,在水渠里就能拍出野茫茫,风吹草底现牛羊的美照来。
这会儿高老头儿和他的羊群都不在,水渠靠马路上那一侧的斜坡上,长着一些比艾莲年纪还要大的大槐树。大槐树的枝叶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像是被西边天空上的太阳炙烤的晕了过去似得。
麻利的艾燕已经从棉花地的另一头折返回来,和从起点来的宫秀雯、艾莲走了对脸儿。
艾燕站住了,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抓在手里朝脸上呼扇呼扇地挥了几下。
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绯红,而且挂满了汗珠儿,额头的刘海的发梢儿上都往下滴着大颗大颗的水滴。艾燕呼扇着草帽儿,看着宫秀雯皱起眉头,抱怨着。
“一点儿风都没有,又闷又热。”
宫秀雯四下看了,周围静悄悄地,草丛的小虫子都在避暑,叫都懒得叫唤一声。
“周围也没人,就是有人也没事儿。咱这娘花长得又高又密实,外面只能看到脑袋瓜子,你把褂子脱了吧,只穿着里面的大背心就凉快点儿了。”
艾燕沉吟了一下,脱下上衣,挂在身边一颗格外高大的棉花顶上。
宫秀雯看着艾莲,“你也脱了吧,凉快点儿。”
艾莲羞答答地摇了摇头。
艾燕斜了她一眼,挪揄着她:
“人家是大学生,文明人儿,咱是老农民,大老粗儿一个。”
艾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白了姐姐一眼。
忽然,头顶上传来两声清脆的鸟叫声“喳~喳~”。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路边的大槐树上一只黑白相间的大鸟,欢快地“喳~喳~喳”地叫着,扑棱着翅膀,渐飞渐远。
宫秀雯面露喜色,向两个闺女求证道:“这个是喜鹊吧?”
艾莲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她只认识麻雀和啄木鸟儿,不知道喜鹊和乌鸦有什么区别。
艾燕眼睛忽然一亮,点点头。
“应该是喜鹊,老鸹身上没有白毛儿,再说老鸹是呱呱地叫唤。跟刚才这个声音儿不一样。”
宫秀雯和艾燕都看着艾莲,宫秀雯满含期许,喃喃地说道:
“是喜鹊,是不是来给老二报喜了?”
艾莲倍感压力,背上仿佛突然背负了很重的东西似得,肩膀一下下耷拉下来,嘟囔着“迷信。”
“艾莲!艾莲!”忽然有人在喊艾莲的名字。
“哎~”
艾莲听出是沈琳的声音,忙答应着顺着声音看过去。
沈琳站在水渠的对面的马路上,朝她挥着手。
“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艾莲很惊讶。
沈琳:“刚才去你家找你,听胡同口她们说你们来娘花地了。刚才有人从乡中学捎信回来,说让咱们明天去学校看分数呢。”
“哦。”
艾莲下意识地答应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是什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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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沈琳和艾莲相约起了个大早,俩人来到乡中学。
本以为静悄悄的校园里早已有很多熟悉的面孔穿梭。有老师,大部分还是学生。这些孩子们,有的眉飞色舞;有的故作成熟状,竭力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有的黯然神伤;甚至有的学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又不敢大声,竭力压制着无声的啜啼。
沈琳和艾莲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开始“砰砰砰”地跳动起来。
艾莲摸索到沈琳的手,沈琳的手心里都是汗,湿漉漉的,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俩人谁也没说话,一步一步向她们的班主任老师---史少春的办公室走去。
这条路,她们在过去的三年时光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段路,甚至晚上闭着眼都可以顺利走过去,今天走来,路仿佛变得坑坑洼洼,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乌泱泱挤满了来看分数的学生,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乱哄哄的根本听不清是谁在说话,又在说些什么。
艾莲站在人群外面,没往人群里挤,咬着嘴唇紧张地看着被学生们包围着的班主任,仿佛想从老师脸上看出点什么出来似得。
石少春一抬头,从人缝中看到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艾莲,笑着招了招手:
“快!过来!过来!”
沈琳和艾莲看着前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面露难色。
石少春提高了嗓门儿:
“行啦!行啦!别吵吵啦!看完分数的就出去吧,去教室里商量商量报名的事儿,想好啦就来我这里报名。走吧,都走吧,别围在我这里啦!”
吵吵嚷嚷的声音小了点儿,同学们慢慢散开,一边走一边依然在议论纷纷。秦大庆和那几个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高个子男生,也在人群里,他们纷纷从艾莲和沈琳面前走过。
艾莲用余光注意到,秦大庆好像格外地盯着自己看了几眼,眼神儿里隐约有着和平时不一样的神色。艾莲咬着嘴唇,侧身让他们从身边走过。
早到的同学们都去了教室,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石少春宠溺、爱怜地看着眼前自己的两个爱徒,笑了。
“不错,你俩都考的不错。都过了中专的分数线。”
沈琳和艾莲睁大眼睛看着石少春,互相对视一眼,又转向石少春,
“真的?”
“真的?”
石少春身体往椅背儿上一靠,笑着埋怨着她俩:
“我还能哄弄你们呀?”
沈琳和艾莲,这才确认这是真的,自己梦想了很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俩人一下子扑到办公桌前。
“我们考了多少分儿呀?”
石少春从桌子上的一堆纸片中,翻了半天,找出沈琳和艾莲的名字,慢悠悠地念到。
“艾~莲~,503,沈~琳~,496。不错,都不错。咱们今年的中专分数线是483分儿。尤其是艾莲,数学考了115分,就是英语分数少了点儿,拉分了,不然好学校都能报。”
石少春替艾莲遗憾。
“嚎~他们都走了?刚才把我都挤出去啦!”
随着粗狂、磁性的嗓门儿,门口黑影一闪,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一晃走进办公室,坐在屋子里的另一张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这是和石少春老师同一个办公室办公的荣建国老师,也是他们的历史老师。
“荣老师”
“荣老师”
沈琳和艾莲忙和荣老师打着招呼。
荣老师笑呵呵地看着她俩,
“好好!考得不错昂!你们史老师昨天一拿到分数,就乐坏了。艾莲?沈琳?你们俩想报什么学校呀?”
沈琳:
“我们俩想都报师范学校,毕业后一起回咱们乡里和你们一起当老师。”
史老师呵呵笑着,“好!好!”
荣老师也笑了,笑罢,却有感叹道:“我们这是在培养我们的掘墓人呀!等你们毕业了,我们这些代课老师就该滚蛋了。”
沈琳和艾莲有点内疚地看着荣老师,想安慰下下,却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一贯伶牙俐齿的沈琳也词穷了。
沈琳和艾莲报完志愿,从乡中学回到家的时候,早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
宫秀雯和艾燕、艾莉、艾括几人在饭桌边坐着,正准备开动。
“妈,我考了503分,今年中专分数线是483分,我超了分数线不少了,我和沈琳一起报了平远师范学校。一起上学,以后一起再回乡中学当老师。”
艾莲一进家门儿,忙不迭给给妈妈报喜。
“好!好啊!当老师不错,让人尊重。以后我也跟着沾光!”
宫秀雯开心不已,脸上乐开了花儿。
“你们老艾家祖坟上冒青烟,祖上积德了,咱们家也出了个大学生!”
宫秀雯又看着一边笑一边吃包子的艾莉和艾括,“你俩也要好好学习,以后像你二姐一样当个大学生,可别当一辈子农民,吃苦受累一辈子。”
艾燕从饭桌上的篦子上,捡起一个白胖胖的大包子,递给艾莲,
“来!乡村女教师,吃包子。”
艾莲笑嘻嘻地从姐姐手里接过大包子,狠狠滴咬了一大口,浓郁的韭菜的香味洋溢在嘴巴里。
忽然,胡同里传来熟悉的嘉陵摩托车排气管发出的“突突突”声,由远及近,终于在大门口停下了。
宫秀雯脸上盈溢着灿烂的笑容,
“哈哈!你爸爸也回来了,是不是知道你今天出成绩,特意赶回来的?”
艾胜利放好摩托车:
“嚎!这么巧,正赶上吃饭呀!我还真饿坏了。”
艾胜利一边说一边去水缸边舀水洗手。
“老二成绩下来了,考了503分,中专分数线是483分儿!”
宫秀雯迫不及待地给他报喜。
“好!”
艾胜利惊喜地说道,
“真的?超出分数线这么多!好!好!报志愿了吗?报的什么志愿?”
这时候,他已经洗完手,坐在了饭桌边拿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放。
“报了,报的获州平远师范,我以后想当一名乡村女教师。”艾莲仍然沉浸在梦想即将实现的兴奋中。
艾胜利咬了一口包子,笑容瞬间凝固,勃然大怒。
“啪!”
艾胜利手里的包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筷子被包子砸到,飞溅起来,然后跌落到地上。有一根筷子翻滚着从艾莲眼前翻滚而过,差点打到她的眼睛,艾莲一下子愣住了。
一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每一个人原地僵住,目瞪口呆地看着怒形于色的艾胜利,谁也不知道刚才还满面笑容的艾胜利为何突然发作。
艾胜利圆睁二目,不大的三角型的眼睛里射出慑人的怒火,他瞪着宫秀雯,大声吼道:
“包子是韭菜馅的!为嘛做韭菜馅的?!不知道我不吃韭菜吗?”
然后又转头瞪着艾莲,
“报师范?当乡村女教师?!在农村当个老师有出息吗?和农民有区别吗?”
宫秀雯小声辩解着
“不知道你回来,就包了的韭菜馅的,我去给你做点儿别的吃。孩子已经报了志愿了,就报了吧,别吃饭时候凶她,别吓着孩子,积了食儿。”
艾莲看了一眼暴怒的爸爸,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她竭力忍住不眨眼,不让委屈的泪水掉出来,嘴巴机械地一下一下咀嚼着嘴里的韭菜馅包子,仿佛嘴里嚼着的是一把高老头儿的羊都不屑吃的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