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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无敌”已成崩溃之势,“从头越”却仍旧不敢大意,按照郭二麻子的话说,还要进一步发动群众,普遍地对“全无敌”进行斗争,他也知道这斗争要打基础,于是便自下而上地开展小规模批斗会,由生产小组、小队和红小兵、铁姑娘队等基层组织开始,待群众普遍发动起来后,再召开大规模的批斗大会。还别说,当了几年军官的郭二麻子还真的有点头脑。
在“从头越”的号召下,全村各级组织都自行开展了有声在色的批斗会,批斗林大可的“全无敌”组织。红小兵各班级开,生产小组开,生产小队开,都开过了,唯独原先在林朗领导下斗争十分积极的铁姑娘队还远远落后于别的组织,在第三次接到大队革委会关于狠抓阶级斗争很斗阶级异己分子的通知后,铁姑娘队议定了批斗会的时间,就定在这仲秋的晚上,地点也就仍然选定在我家大门外的打谷场上,因为那宽敞,又有几株老槐树遮荫,也凉快。
因为这样的决定,下午的劳动只干了一半时间便收工了,为的是晚上开会不至于太黑,因为那时的天已经开始变短了。
早早地吃过晚饭,妈妈就按要求打扫干净了场院外的卫生,又烧开了一大锅开水放两个洋铁筒凉着,以供女社员们边开批斗会边喝水聊天。正在往水筒里放茶时,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赵大婶第一个到来,论着乡亲们的叫法,妈妈管她叫了声“四姐”,然后搬了一个凳子给她坐了。
“怎么又要挨斗哇?你到底和林大可有没有那种事?”
妈妈低下头,犹豫着,大概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两个女社员结伴走进了院子,其中一个还是个小组长。妈妈没敢象接待赵大婶那样随便,赶忙起立,立正,口中念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哎呀,又没正式开会,罚什么站呀。”其中一个胖女人大着嗓门说着,又走到妈妈面前,双手拉住妈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对妈妈说:“我娘家兄弟,再过半个月就要结婚,想绣个门帘,还有枕头,这不时兴绣什么字吗,他们村找不到人写,写也写不好,我给他拿过来,麻烦郑老师你给他写几个吧。”这时的铁姑娘队,其成员实际上已经并不完全是年轻的姑娘,由于早先成立时没能形成代谢的机制,到这个时候,有些社员已经三十多,有的孩子都已经生了两三个了。
妈妈接过那布包。又有女社员陆续走进来,其中一个年轻的肩背着一支五四式冲锋枪的女社员,一进门,就满脸怒气地冲着妈妈叫起来:“臭破鞋,你坐着倒还舒服哇,给我站起来,撅着!”
她是个民兵排长,斗争积极分子,妈妈不敢不从,赶忙站了起来,把腰弯下去,可就在这当儿,赵大婶却一把拉住妈妈,大声地说:“甭理她,坐着”,又冲着那背枪的女排长,不满意地说:“撅什么撅?让你撅半个钟头看你累不累,你是肉长的,人家就不是肉长的吗?”
那女民兵是赵大婶的亲威,而且是晚辈,听着赵大婶这样说,脸上现出无奈,努起嘴叫了一声:“四姑……”下面的话也就不知说什么了。
那胖女人接过话,也对那年轻民兵说:“一会挨斗不还得撅着吗,先让人家休息一会,又没别人。”
那民兵不再说话,可妈妈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看了看那民兵,又看了看赵大婶,现出十分的为难,赵大婶看出,便对着那女民兵催促说:“让人家郑老师坐下歇一会呀!”
那女民兵十分不情愿地对着妈妈说:“那……你歇一会吧,但一会人来多了……”
正在这时,一个长的很高又很瘦但很不好看的女人走进来,她是妇女队的副队长,姓李,她环视了一下我家的小院,坐下来,对着妈妈说:“你说你长的挺干净的,院子收拾的也挺干净的,怎么却和林大可做出那种龌龊事”,见妈妈正双手捧着一碗茶水递着,便用手挡开,鄙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地说:“拿一边去,我嫌脏。”
妈妈双手捧着的碗稍稍停顿,便低着头收回,脸上并没现出太多的惊愕。
赵大婶接过话来,不平地说:“林大可当权时,连贫下中农出身的都怕他,你让人家四类女人能不依他吗,再说了,让林大可祸害的女人何止十个八个,你们干吗只说人家是搞破鞋,还不是看人家出身不好。”
李副队长虽然长的一副恶相,但其实人并不太坏,经赵大婶这么一说,便也软了下来,对着赵大婶说,“运动来了,总要搞斗争,斗谁呀?斗您吗?谁让她出身不好呢”,然后又对着妈妈说,“反正都是一个街里住的,现在来的人少,你先这么坐一会,一会人多了,我可该怎么就怎么,到时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又转头对着几个社员群众,“一会你们发言,也不能太走过场,不然胖虾米要是不满意,让我下不来台。”
一个抱着小孩来参会的女人低头使劲盯看着妈妈的脚,半天,终于说:“你这鞋帮是怎么窝的,多好看呀,一点棱梗都看不出来。”
妈妈正要说话间,那副队长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瞧我这记性,说要我准备破鞋一会开会时给她挂脖子上的吗,我给忘了。”
“一会扒林大可的鞋。”一个女社员建议。
“他的鞋那么臭,再说,一会小侉子也要挂破鞋呀。”另一个女社员反对。
赵大婶说话了,“我去家里找找,我有一双鞋穿破了不想穿了,上午还想卖给一个收破烂的,没遇到,我去拿来。”
又有几个人进来,院子里的人多起来,赵大婶也从家中取来了她穿破了的一双布鞋。李队长一改刚才的和善,对着妈妈,加大了嗓门说道:“不要脸的破鞋,去,到墙跟那立正站好。
妈妈低头走到墙角处,面对着大家,低下头,并拢双腿,双臂紧紧贴在大腿上,站好。赵大婶走过去,把自己刚刚穿破的一双臭鞋挂到妈妈脖子上。
那个鹿一兰,也低着头走进了院子,李队长又冲着她,“你个臭婊子,谁让你这么晚来的,你当是你当戏子时,还得让看戏的坐好了等你吗。”
鹿一兰面对着李队长立正,弯腰,口中嚅嚅道:“我……我……我不老实……”
“去,把那堆砖,搬过去摆好,摆整齐。”
鹿一兰听话地走到外院打谷场上,从不远处的几个砖垛,把一摞摞的砖抱起来,摆放到批斗会时专用的位置上。
“快点,一会批斗会开始了你要是码不完,给你挂十块在脖子上。”
那几个砖垛距开会的场地不太远,可也有二十多米,鹿一兰每次抱四五块砖,来回小跑着,用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才码起一个三米多长,一米多宽,一尺多高的临时批斗台子,此时,她那好看的细脖子上已经全是汗水,有些散乱的头发也被汗水粘在脸上,一缕一缕的。
一个个头不高却丰满有余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了,她就是我们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革委会成员米凤霞。因为有轻度的近视,人送外号胖虾(瞎)米。她夸张地戴着眼镜,象是很有学问的,其实她娘家就是我们一个公社的,最高学历也和我一样,就是农业中学毕业而已。她这人斗争可积极,批斗起地主婆来是从不留情面的,那时全村的妇女小孩,一吸说胖虾米的名字,都要畏惧三分。也是,斗争不积极,怎么可能当干部呢。
她走到外院时,看到仍旧在码着砖台的鹿一兰,很是有派头地命令她:“你,鹿一兰,过来!”
鹿一兰乖乖走到她面前,立正垂手站好,口中仍然急促地喘息着。
“谁让你把砖摆到这来的,好好的场地,弄一堆砖,又这么矮,能起什么作用,想故意阻挠对你的批斗会是不是?”
“我……”鹿一兰微微侧转了一下脑袋,想去看李队长求救,但终于没敢,李队长正在里院和社员们聊天,也没看到这一幕。
“搬回去!”胖虾米以不可动摇的权威命令。
“是……”鹿一兰低着头应道。
“快点!耽误了今天的批斗会,明天开全大队社员大会斗你。”
鹿一兰又赶忙应了一声,然后,又将那小砖台上的青砖四块五块地抱起,仍旧小跑着,一趟又一趟地码放回原处。
她站在我家小院门口处,院里是正聚集着等着开会的社员,院外则是拚命地把砖码放回原地的坏分子鹿一兰,当着众多女社员的面,正是胖虾米显示威风的时候,她站了一小会,放开嗓门,对着院外高喊:“鹿一兰!”
“有。”鹿一兰答到,踹着粗气来到她的面前,立正站好,高高鼓起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你那臭嘴嘟嚷什么呐?”
“我……没……”
没等鹿一兰一句话出口,胖虾米左右开弓连抽了她两个耳光,“怎么?不服吗你,臭婊子,你以为这是你们旧社会的天下,以为还是林大可当权的时候吗……”
鹿一兰没敢躲,脸上火辣辣地疼,让她的脸显得扭曲。
“你给我拉着脸做什么,要我看你脸色是吗?”
胖虾米的话,和她的耳光,让这个从八岁就开始演戏的演员也不知该用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想用哭相,不敢,想用笑脸,不合适,想用……她努力地搜寻着学戏时所有用于表情的表情,将双腿并的紧紧的,双臂使劲地贴着大腿,上身向前倾斜成一个角度,抬头看着她,挤出一个似哭不是哭似笑不是笑似开心是开心似的表情,嚅嚅地说,“是……是……我不老实……我改正……我不敢了……”实际这也是当年四类分子在表示自己老实认罪表示服从管制时的套话。
胖虾米的威风发的很满意,便走进了小院,鹿一兰又足足搬了四十多分钟,直到全身被汗水湿透,那堆砖总算又回到了原处。
批斗会开始了,赵小凤等几个民兵将妈妈和鹿一兰押到场地中间,按撅了下去,又有两个女民兵不知从哪押来了五花大绑着的林大可,也撅在了妈妈和鹿一兰的中间,妇女社员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开始了批斗。
批斗会按步就班,没有半点的新意。照例先是宣读罪状,然后又是群众发言,然后又是审问,然后又是认罪,全是老一套。因为是妇女社员参加的大会,好多个女社员把自己的孩子也带到会场,好几个男孩女孩在场地上追逐打闹着,也有的胆小,躲在妈妈的怀里看人们打那三个撅着的人的耳光。
一个大概三四岁的男孩子,一边吃着手指,一边瞪大双眼看着挨斗的三人,然后问他的妈妈:“他们弯腰弯了好半天了,怎么还不让他们站起来呀?”
“因为他们是坏蛋。”那位妈妈回答自己的儿子。
“那他们会不会很累呀?”
“就是要让他们累,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干坏事。”
“他们干什么坏事了?”那男孩子刨根问底。
“去,跟他们玩去吧,长大你就知道了。”
会议开到中间,主持会议的李队长按照事先就已经拟好的程序,一声大喝:“鹿一兰、郑小婉不老实,把她们捆起来!”
按照事先的准备,赵小凤等几个女民兵将妈妈反剪了双臂捆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林大可的鞋被扒下来拴在一起,挂在了鹿一兰的脖子上,妈妈的脖子上,则悬吊着邻居赵大婶那双穿脏了的破布鞋。
批斗会继续进行。其中一个小女孩子,近距离地站在三人的脚下,高高地扬起小脑袋,象是在看什么稀奇的动物那样看着挨斗的三个成年人,半晌,又跑到妈妈的怀里,坐在妈妈的腿上,一只小手指着三人,小声地对妈妈耳语道:“妈妈,那个婶婶给打哭了。”
那妈妈一边搂住自己的孩子,一边愤愤地说:“活该!谁让他们不做好人。”
尽管是走形式,但社员们仍然表现的十分的义愤,口号声,辱骂声一阵高一阵低的此起彼伏。那年头的女社员们全都特别地憎恨破鞋这种行为,在阶级斗争的号召下,尽管同在一个村生产与生活,但对于处于不同的阶级阵营的妈妈等三人,还是表现出相当的无情,三人的脸上,不仅有人们因鄙薄而吐的粘痰唾沫,甚至有女人用鞋底打的红印子。
因为林大可祸害过全公社好多女人,他的屁股上、大腿上,还格外地有女人用锥子扎的血印。疼的他一口一声“亲姐姐”、一口一声“亲姑奶奶”地叫着求饶。更有甚者,一个肥胖的三十多岁的妇女,上去拳打脚踢,将他打倒在地跪着,然后一屁股反着坐到他的后脖子上,一只手握住林大可早已被捆得一动不能动的手指,一手握住纳鞋底用的锥子,对准他的手指缝扎去……
“哎哟亲妈呀……亲妈饶了我呀,以后再也不敢了。”林大可的声音不大,却全身发了颤,身子象触电般,高高撅着的屁股也来来回回地晃动着,似乎是想把那骑在他脖子上的女社员晃下去。
“扎的好,使劲扎他。”一群女社员说着,又有几个过来,有两个用脚踩住林大可的头,另两个用力抓住他的手,使其不能动弹,那坐在他头上的胖子女社员便一下一下将那尖利的锥子扎进林大可每一个手指缝中。
“哎哟姑奶奶们谁给我求个情呀,哎哟疼呀!”林大可动弹不得,呻吟的喊叫成了颤音。
在林大可被打倒在地受折磨期间,妈妈和鹿一兰仍然低低地把头低着,全身吓的抖动着,连呼吸也不敢了。
好在女社员们并没有对她俩更多为难,除了必不可少的耳光与唾沫外,并没进行太残酷的批斗,这使二人多少算是逃过一劫。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走完了预定的程序,最后由胖虾米做总结发言:“革命的姐妹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继续,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的害人虫是绝对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的……今天的大会,开的不够好,不够激烈,斗争意识太差……对林大可的批斗还算够狠,对鹿一兰的斗争也还勉强,但对于臭破鞋郑小婉的斗争太仁慈,不够火候”,说着话,她走近一直撅着的妈妈身边,象是故意表现她的勇敢和仇恨似的,猛地揪住妈妈的头发,将妈妈一直低着的头揪起来向上扬着,继续说,“你们看这破鞋,七八岁就坐小卧车,长到十多岁了还喝牛奶,光喝还不算,还要用牛奶洗澡,这不是吸我们贫下中农的血又是什么,对这样的吸血鬼,你们当中的有些人还抹不开情面,不敢打,不愿打,你们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胖虾米唾沫四溅地说着,全场人都静静地听着,三个挨斗的一动不敢动地继续低头弯腰撅着,吓的大气也不敢出。
她讲完了,批斗会才在几声不怎么震耳的口号声中结束了。
天已经全黑了,参加批斗会的社员们都回家了,只有我家小院外生产队打麦场上,一个大灯泡子下面,仍然有两个妇女干部和三个偷奸的坏分子留在那里。
“林大可!”胖虾米坐在我家的一把破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声音不大却极显威严地叫道。
“有”,林大可答应一声,赶忙调整身子,转向胖虾米,紧紧地并拢着两条长腿,上身仍然保持着弯腰九十度的姿势。
“不老实,给我跪下!”
米主任一声断喝,林大可没有半点犹豫便齐齐跪在了她的脚下。
然后她又点我妈妈和鹿一兰,妈妈和鹿一兰也用同样卑屈的态度转向她跪着。
胖虾米装腔作势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今天的大会开的还算可以,不是很成功,只是勉强过关,问题是你们没有从心眼里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态度不够老实,你们承认吗?”
三人都把身体前倾成大约45度角,低着头看着地面小声地回答:“是……是……”
“你们还想复辟资本主义,仍旧回到旧社会,好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吗?痴心妄想!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向革命的人民低头认罪……”一大套的训斥,让这个念过中学的自认为有些文化的农家女儿面对着三个老老实实跪在自己脚下听训的平日高傲的不得了的坏分子,有了某种自豪与骄傲,一种成功的喜悦充满了她的内心。
看着三人一动不敢动的样子,让她充分地享受到一种人上人的、或者说一种奴隶主面对奴隶般的至高无上的优越,她陶醉着,没话找话般地问着多人问过多次的废话:“你们认罪吗?”
她的胖腿摇晃着,脚尖有好几次差点碰到三人的脸了。
在三人一连声的认罪声中,米主任完成了她的演讲,批斗会这才真的结束了。
胖虾米要走了,李队长却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得给他们解开绑绳,胖虾米却极不耐烦地:“让他们自己找人松绑。”
无奈,李队长也跟着她一同走了。此时天色已经很晚,看热闹的孩子们也全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仍旧五花大绑着的妈妈三人。一直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的我从屋子里跑出来,急急地给妈妈松开绑绳。这时,好心的邻居赵大婶也牵着女儿赵小凤过来,一边给鹿一兰松绑,一边嘟嚷着责怪女儿道:“捆上是那么个意思不就行了,干吗还捆这么紧,人家又撅着又绑着不难受吗。”
赵小凤先是不吭声,赵大婶唠叨多了,才回了一句:“哎呀米主任在场,捆松了她不干的呀”,然后还是不好意思地冲着妈妈说了一句:“郑老师,把您捆疼了,对不起呀!”
“没什么,不怪你。”妈妈擦着脸上别人吐的唾沫,没有更多的悲伤,也没有一滴眼泪,淡然的令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