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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青醒来的时候,屋子被窗户透进来的雪光照得通亮。她再也睡不着,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天刚蒙蒙亮,约莫只是寅时。雪已经停了,天井里堆了厚厚一层,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枝丫上颤巍巍地担着大片积雪,偶尔抖落些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许老爹的房间和客房都很安静,其他人似乎还在安睡,做早饭还早,许青青想了想,决定先扫雪。
找出条帚扫净地面积雪,许青青累得气喘吁吁。歇了片刻,她记起李去非他们的马车停在门外,想必马车上也积了不少雪,于是提着扫帚走到门前,拉开大门。
门一开,明晃晃的雪光迎面袭来,许青青不由得闭了闭眼,慢慢地适应了光亮,再睁眼看出去。
黑色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右侧,拉车的马被赵梓樾牵进了屋,现在拴在厨房后面,所以门外只剩下车身。
许青青走近马车,先举高条帚,把车厢顶部厚厚的积雪扫下来,再清扫车身上斑斑点点的小块积雪。
车夫的位置已经被积雪淹没,许青青费了好大劲才扫除干净,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累得双腿发软,干脆坐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许青青迟钝地想到这个位置是赵梓樾坐过的,她正坐在赵梓樾坐过的地方。因劳动而红彤彤的脸变得更红,明知身边没有人在看,她还是害羞地别过头。
这一转头,偏巧一阵微风徐来,车帘起伏,车厢内的身影若隐若现。
许青青呆住,风停,车帘遮住视线。
她呆了半晌,伸手去撩开车帘,身不由己地钻进车厢。
赵梓樾平躺在车厢内,右臂抬上来遮住眼睛,呼吸缓慢悠长,左腿半屈,左手随意地搭在膝头上。
雪光从车帘透进来,车帘晃动,光影晃动,他就像沉在浅浅的水底,波光在脸和身体上方荡漾。
许青青缓缓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他遮住眼睛的右手。
那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手指修长,指节处似乎有薄薄的茧。
她看得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慢慢慢慢地低下头,一点一点地接近。
唇将要触到手指,耳边忽然响起赵梓樾清清冷冷,如同坚冰碎玉撞击的声音:“你这么想死吗?”
许青青只觉一股大力扑面涌至,整个人倒飞出车厢“啊”一声惨叫,四仰八叉地摔到雪地中。
这一跤摔得太狠,四肢百骸似乎都摔成了碎片,许青青无声地,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疼痛和眩晕。
模糊的视界中,她看到赵梓樾站在车头,抬首似在仰望天空,眼角也没有瞄向她。
过一会儿,少年抬右手拍了拍左袖,眉间微微褶皱,像在抚去什么不洁之物。
许青青晕了过去。
门内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赵梓樾耳尖地听出李去非的声音,眉头皱得更紧,跃下车。
他落足在昏迷的许青青身旁,低首看她。
平心而论,许青青闭着眼的样子很美,她本是个美人,红衣与白雪相映,越发衬得人面桃花。
赵梓樾看在眼里,却只觉厌恶。
不过是又一个觊觎他皮相的浊物,早在她第一次碰他他就该给她点教训,如果不是李去非抢先一步阻止
风刮进院内,大门“嘎吱嘎吱”的前后晃动,李去非和许老爹的声音越来越近,赵梓樾偏头睨了眼刚才把许青青扫下马车的左袖,无奈地弯下腰,用左手去抱人。
手将要触到许青青外裳,身后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吆喝。
“快快,别又让小娘们儿跑了!”
“跑不了,兄弟们都看着呢!”
“屁!她上次不是在你们手上跑的?一帮没用的东西!”
“是、是,我们没用,衙内,衙内您息怒咦,外边有两个人,啊!躺在地上的像是许姑娘!”
赵梓樾慢慢地收回手,直起身,没有回头。
“王八蛋小子,你想对我的美人做什么?”
赵梓樾将双手拢入袖中,上身微向后仰,慢慢地转身。
来人约有二三十名,当中一人衣着华贵,面带骄横,应该就是其他人口中的“衙内”
端王朝俗例,官员之子称“衙内”本是百姓爱屋及乌的敬称,奈何这些公子少爷知书达礼的少,仗势欺人的多“衙内”一词便成了贬义,人人闻之色变。
这位衙内骤然看清赵梓樾的相貌,原本凶恶的神情转为呆滞,直愣愣地盯着他,眼也不眨。他身后的狗腿们也全都傻了眼,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雪地里一时阒静无声。
赵梓樾一眼扫过,忽然拔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到屋顶上,积雪刚好滑落一片,露出白色雪层下黑色的屋瓦,他青色的衣袂随风鼓荡。众人呆呆地随着他的身影抬头,仍然没有人说的出话,半晌,传来一声“咕”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
赵梓樾故意露这一手是有原因的。李去非滥好心,不问情由就捡了许青青回来,一个女子独身出现在荒野必有内情,许青青那番说辞拙劣不堪,倒是与老父重会时情难自禁,被他在旁听到了真话。
官家子弟强抢民女,不算新鲜,民间传说戏曲版话早就用滥碘材,下面这位衙内应该就是嘉靖城府尹冯彰的独生爱子。
赵梓樾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冯衙内。他幼时顽劣霸道比冯衙内有过之无不及,虽然因为年纪尚小,还不懂得欺男霸女。后来流落街头,他的相貌便是招祸的根源,几次险象还生后,他便学会了从人们的一个眼神分辨他们是否对他心怀不轨。
如许青青,如冯衙内。
他故意表演轻功,就是警告冯衙内,许青青会怎样与他无关,他救过她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如果冯衙内够聪明的话,乖乖带许青青走路。别人的事他不管,但不要妄想再来招惹他。
果然,冯衙内接触到赵梓樾如冰似雪的目光,猛地打个寒战,背转身叱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帮饭桶,还不快把我的小美人带回去!”
众狗腿被他喝回了魂,磨蹭地上来搬抬许青青。有人忍不住又抬头痴看赵梓樾,凑到冯衙内耳边,自以为拍对马屁“少爷,要不要连那小子也”
“滚!你不要命我还要!”冯衙内一脚踹开倒霉的马屁精,根本不敢再看赵梓樾那张令他想入非非的脸。多大的头带多大的帽子,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单凭那手轻功他就知道这少年不是他动得了的。
一众狗腿不敢再多话,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许青青,簇拥着她逃跑一般迅速离开。
李去非一觉醒来,换好衣服推门而出。
雪停了,天井里光线明亮,积雪被清扫过,露出潮湿的土地。她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神清气爽。
“李相公。”许老爹笑呵呵地从长廊尽头的厨房出来,远远便招呼道:“我做了早饭”
没等他说完,李去非双眼亮晶晶地截断道:“白糖糕吗?”
“不是。”
李去非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加掩饰的失望,许老爹是老实人,立刻觉得对不起大恩人,连忙道:“等市集开张,小老儿马上去买齐佐料,中午一定让李相公尝到小老儿亲手做的白糖糕!”
李去非大喜,仿佛眼前已出现白糖糕鼻间闻到香气嘴巴尝到味道,开心得向许老爹大大作了个揖,唬得许老爹赶忙来扶他。
李去非这一低头,忽然看到地上屋顶和屋顶上赵梓樾的影子,她讶然抬头,正见着赵梓樾从屋顶一纵而下。
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滚,赵梓樾清瘦的身姿潇洒如鹤,轻盈地落到许老爹身后。
许老爹顺着李去非的目光回头,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的赵梓樾唬得退后几步,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赵哥儿,小老儿年纪越大胆子倒变小了。赵哥儿来得正好,小老儿做好了早饭,就等你和青青。对了,赵哥儿有没有看到青青丫头?”
“没有。”赵梓樾淡淡道,眼光掠过许老爹,停在他身后的李去非脸上。似乎脸色比昨天差,赵梓樾觉得她苍白得碍眼,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温度适中。他还是不放心,又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心,慢慢地摩挲到温热。
许老爹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两人,莫名有些尴尬。怪事,明明两个都是男人他又想起昨晚李去非一口一个“乖徒儿”赵梓樾偏自称书僮,两人相处却既不像师徒又不像主仆摇了摇头,许老爹心道,恩人虽然是好人,脾性却有些古怪啊。
老人呆不住,干脆走开去找女儿。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轻声道:“他走了。说吧,你把小红怎么了?”
赵梓樾不答,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埋着头,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她抽出手,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一边道:“许老爹的鞋是干的,也不觉劳累,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是小红的话,她知恩图报,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她打扰了你,还是轻薄了你?”
赵梓樾蓦地抬头,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李去非并不生气,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道:“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就算举止不当,你也不该对她动手。”
赵梓樾别开头,闷闷地道:“与我无关。”
“哦?”李去非眉梢一挑。
赵梓樾顿了顿,道:“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李去非仅一怔,心念转动间,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开门便是一阵朔风,她刚想抬袖遮面,人影一闪,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
李去非踮起脚尖,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乱的脚印,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旁边扔着一把扫帚。
脚跟缓缓着地,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
寒风仍在迎面扑袭,赵梓樾的发丝,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
“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赵梓樾回过头,诧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她额头。李去非却“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她说“罢了。”
她打开他的手,用力很重。
赵梓樾不觉得痛,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
她说“罢了”声音很轻,他的胸口深处某个地方,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痛得他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只懂得发呆。
什么“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错身下了台阶,大步走进雪地。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
李去非顿住脚,仰望门楣上方“一方父母”四字金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抽出腰间折扇,就要迈上台阶。
右臂被紧紧抓住,赵梓樾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去非没回头,笑道:“入府衙,拜会一方父母,顺便把你的未婚妻领回来。”
箍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赵梓樾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什么未婚妻?”
“别紧张,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李去非仍是笑“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傅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和你也算相配。”
“不可能!”赵梓樾断然拒绝。
“嗯哼。”李去非倒转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慢吞吞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乖徒儿,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赵梓樾仍是被激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妻子他会如此愤怒,甚至——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
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强抑止怒意,沙哑地道:“你不是我师傅。”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师傅”上,然后用不到一刻钟,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账话是的,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将来永远都会维持原状!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赵梓樾,莞尔一笑。
“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童?也罢,就算你是我的书童,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见赵梓樾又要张口,她抢先道:“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童?你若不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书童,那你我算何种关系?”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是啊,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虽然自称书童,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那么,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相依为命五年,她教他养他,亦师亦母亦姐亦友,他心存感激,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从未思及其他。他见识过人间丑陋,蔑视所谓世俗道德,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他一向以为,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他却忘了,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不是师徒不是主仆,当她有所置疑,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
赵梓樾生性本来激烈,易怒易乐大喜大悲,却因为幼时的遭遇,跟随李去非后拼命压抑自己,装作冷面冷心。此刻思绪繁杂纷乱,失去了控制力,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过气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轻轻拨开他抓住她的手,赵梓樾惶恐地、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李去非背转身,举步走上台阶。
“你既不是我什么人,也没必要再跟着我。”
“罢了。”
“你走吧。”
又是“罢了”!
胸中被揪扯帝痛更甚,让赵梓樾想嘶吼,想责问李去非“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又怕,怕他得回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答案。
赵梓樾立在雪地中,眼望李去非拾阶而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脸色越发惨白,突然一顿足,青色身影飞跃上对面一幢民居屋顶,兔起雀落间已不见人影。
“什、什么人?!”扫雪的差役瞥眼间看到“刷”一声拔出腰间钢刀,快步赶到赵梓樾跳上屋顶的房屋前张望。人影不知所踪,脚下却感觉有些凹凸不平,差役低头再看,倒抽一口冷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对深深脚印!
偏他受的惊吓还没完,一口气刚吸进肚里,府衙方向传来的击鼓声又让他情不自禁再发出“咝”一声。
“咚!咚!咚!”“一声告民,两声告官,三声冤重,青天开眼。”
卯时一刻,鸣冤鼓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嘉靖府衙前,天空中,厚重的云层缓慢合拢,不见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