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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疼我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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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街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平头,正提包匆匆赶路。样子竟是像极爸爸,直到他走远,我还在张望。想回家的心情迫切起来。

    一

    妈妈说我是在爸爸的肩膀上长大的。两岁那年,我不幸得了重病,从早到晚都要躺在病床上打吊针。最后屁股上全是针眼,一块一块的细小伤疤。还几乎不能吃东西,只可以喝糖水,医生特意强调要白糖。我那么瘦那么小,整夜整夜的哭闹,不睡觉,动不动就发烧重感。

    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着我转,却是一个也不能抛开手头的工作陪我。爸爸站在床头悄悄看我,他整夜整夜的抱着我。在房间来回走动,不哼歌,也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只要他停止走动,哪怕只是轻轻再轻轻地把我放回床上。我马上哇哇大哭,爸爸只好赶紧再抱我起来走动。

    听妈妈说,那几个月爸爸瘦了好多,眼睛也陷了进去。

    出院后,我瘦弱得紧,且异常的苍白沉默,哭叫都很少。很多人以为长时间的药物依赖让我智力受伤,甚至怀疑我长大后会是个白痴。爸爸好疼我,他不信那些人的话,他坚持每天抱我睡觉,用他的肩温暖瘦弱多病的我。我在他的怀里安然入睡。

    二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黑白的记忆,性格内向拙于表达,看见陌生人就会走开。那时我真的看起来很乖,按时上课下课,放学后早早的回家钻进房间看小说。只是我从来不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不愿走出教室一步,更拒绝和任何一个同学交流。几乎每一个小学班主任学期末写评语时,总会加一句臂如“该生性格内向,望今后多与人交往”之类云云的话。

    妈妈生气地问我到底是怎么了,只知道整天像个哑巴似的看小说。我不作声,等妈妈发脾气后仍是一言不发地回我的房间看书。

    小学五年级时,我到另外一所高小寄宿,那里有比以前学校多出好几倍的孩子。我好奇,乐呵呵的在同伴的招呼下和他们一块开心,任课老师也一例年轻可爱,我们常跑到他们房间聊天、吃东西、听歌。

    爸爸惊喜地看着自己沉默的女儿一点点长大,活泼起来。他给我买卡通的吊链,骑老式28自行车去学校给我送好吃的,还拍全家福。

    相片上我扎高高的马尾,穿白衬衣红皮鞋,乖巧的站在爸爸身边,微笑。

    三

    妈妈一直对我很严格,放学回家不准迟到,不准看课外小说,出去玩还得请假经她批准。这一切让我厌烦至顶,我和她争吵。固执地,甚至还有些快意的故作幸灾乐祸,毫不退缩。妈妈有心脏病,这与我幼年重病有关,长久的疲劳心酸和急性子让她脾气不好。偏偏我又生得一幅毫不妥协的性子与她对干到底。我对着她吼,你干嘛要把我从死亡边缘中抢回来。

    我气自己受限制,却是没有注意妈妈扶着墙喘气,控制着因为失望而发抖的身子。

    每次我与妈妈争吵时,爸爸总是默不作声。我想他是一个隐忍的男人,应该明白妈妈对我的限制太过苛刻。我希望他救我,可是他不。这是他的一惯生活方式,没有太多的言语,他深爱自己的妻和女儿,他只是这样沉静的呆在他们身边。

    而我是这样的任性坏脾气,不知如何拐弯。固执地和妈妈无休止地争吵,三年里,吵得彼此精疲力尽。那时我已上初中,也是寄宿。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包括少年一些大摇大摆走出来的朦胧思想。我开始写诗,迷恋柳永的词,数学课上看小说,请病假和同伴逃出校门听歌结果是成绩一落千丈,严重偏科。他们对我的种种劣行生气、劝说、哀求,我那种点不燃吹不熄的态度让他们最后彻底灰心。我放弃了时间和自己。理科最后全考不及格或低分,老师找我谈心时我冷眼相对,一言不发。好像除了没谈恋爱以外,其他的禁忌全部让我给撞光了,包括看在妈妈的交情上一直对我表示关心的化学老师最后也对我叹气。

    他们都放弃了我,这使我的生活一下子安静起来。临近毕业时我开始惧怕学校,不和同学来往,与老师对抗,面无表情的在校园里游荡。

    最后我拒绝参加中考,再也不愿去学校整天喊着辍学。妈妈哀伤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执因的坚持,也不说话。

    自从上初中后我和她之间的争吵没有了。我们聊天,一块听张行的歌,每个月她去学校给我送她给我订的少男少女,我也在睡不着的时候读散文她听。我和她是我的同学中最令人羡慕的母女,有同样好看的眼睛,融洽友好,相亲相爱。可是关于辍学,我毫不妥协。无动于衷妈妈眼里的哀伤,那种恻目的哀伤。我转过头,看见坐在旁边抽烟的爸爸。他说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自以为是一直这样对你妈妈?他看上去坚韧沉静,一如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我心目中的威严。可是这时他眼里有哀伤,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哀伤。然后他说我没读多少书,所以一直希望你上重点高中再上名牌大学。

    我想起爸爸看不懂英文的最简单对话,想起他总是出错的帐薄,想起他少年外出打工送最小的妹子上大学。他是那么善良又那么沉默,只是一味的付出。我是他心爱的女儿,从他骨子里剥出来的血和肉。

    泪不可抑制。我咬牙补数学,忍着心中不知名的恐慌默记英语单词。我小心翼翼又如此苍白无力的坚持。我害怕我弄丢了他们的希望。那种哀伤,他们眼里一模一样的哀伤,我也再不愿看到。

    我说妈妈我想上南开。

    只是上帝从来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放弃时间的小女孩,我的分数最后与当地最水的高中还隔50分,很多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数字。爸爸拿着一万块钱为我的高中奔波,差一分就得多出1000块钱的高中,可是还有那么多家长抢着给孩子报名。数目让我心惊肉跳。仅仅只是为了一所普通高中,为了他不懂事的女儿以后过得好一点。我心疼他的钱,心疼他的累,也心疼他的期望。可是负担不起,我是多么地自私,自私得不愿为了不伤害他而委屈自己。

    我再次拒绝上高中,态度坚决,义无反顾。爸爸没有反对,他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失望或心痛,我只知道,这辈子我欠了爸爸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学。

    四

    去年回家过完春节,爸爸送我回深圳上班,顺便看望在也在深圳的小姨。

    他提着我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箱子,因为人多,他挑离我两排的座位坐下。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白,一些血丝,浑浊。

    想起再见时光中那个女人大段大段的叙述:“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我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

    窗外的风有点冷,突然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侧影,他逐渐消瘦的身体,他的脸有点恍惚。这个离我两个座位距离的男人,我们还能有多少年的缘份,四十还是六十年?

    车站对面是一家小饰品店,很漂亮的格子桌布。我看中那个浅墨绿项饰,应该是石头的。

    “看起来像我们家门口种的葡萄。”爸爸在身后说。再细看,果真像葡萄还未熟透的样子,椭圆形状、绿色杂一点浅黑,似乎还很有光泽感。真是越看越舍不得放下,好久我都没有如此喜欢这样一个饰品。

    “喜欢就买下吧?”他微笑着征询我,满眼都是温和和疼爱。

    我记得小时候他穿过很多街给我买吊链。

    那颗小小的项饰被我满心欢喜地寄在脖子上,一辈子都不想摘下来。后来很多人问及这么漂亮的珠子从哪里淘来的,我开开心心地说,当然是最宠我的人送的呀。朋友们总是猜是我的男朋友送给我的,我笑,不否认。其实,我最爱的男人是他,送我墨绿葡萄项饰的亲爱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