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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见到米雪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一副样子：过于肥大的牛仔裤，花边毛衣和深色外套。头发卷卷的扎成两个辫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上。我经过她的身边，没有叫她。她肯定看到我了，亦没有喊我。这是我们第八次擦肩而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并且微笑。
米雪是我在高中最好的朋友，认识两年了，从未翻脸。这一次也没有。这只是一场游戏。两个过于无聊的高中女生想出来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不理睬对方。即使偶尔说话，也要装成是陌生人一样。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赢了。正是因为这样，虽然表面上，大家都以为我们吵架了，但我却常常在会心微笑，觉得我们把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但我们却依然是最棒的死党。这就像在遵守一个秘密的契约，让人有一种快感。
我想米雪也一定会有一样的感觉。
刚开始真的有点不习惯。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要独自排长队吃饭，而旁边却没有人陪着说那些八卦话题；要独自挤公车回家，宁愿看窗外的风景也不去看前面那个卷发女孩；要独自在跑道上绕着那一圈又一圈，再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起向前有时候看到米雪，一个人站在那里，有种跑过去的冲动。想像以前一样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输了，游戏到此结束。可我不甘心，就好像其他的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更加需要她。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离开了她不行。可我却希望她能够如此。
一个星期过后，我们谁也没有妥协。本来只是因为有趣而开始的游戏，现在看起来却更像是真的翻脸。我想我们都在赌气，为对方不肯认输而生气，也为自己的倔强感到无可奈何。
我开始和另一个女孩越走越近。她叫灵，是一个和米雪完全不同的人。她很容易开心，很容易满足，单纯的让人心疼，但有时也因为这种单纯而令人厌恶。她太安静，即使有天大的好事也只是微笑。米雪就不这样，米雪经常皱着眉头，像在思考深奥的问题。可她要一笑起来就惊天动地，姿态夸张的另所有人侧目。大部分时候她看上去非常傲气，让人没法接近。开学的时候，她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放学，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转过身看到她的时候，我们不知为何都笑了起来，然后发现彼此住的很近，于是以后就一起回家。再以后就变成死党，连上厕所都在一起。和米雪在一起的生活常常会让我惊讶。她不太顾及人家的感受，总是在路上用很夸张的步子走路，疯狂地大笑，或者毫不避讳地评论某个她不喜欢的人。而逐渐地，我也开始习惯。并且，我们越来越像。一样的肥裤子，一样的花边毛衣，甚至我也扎两个羊角辫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上。我们把手放在对方的腰上，左脚向右，右脚向左地走路，偶尔拌到就一起摔在地上，看着对方傻笑。那一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青春用一种激烈的方式上演着。我们让每一天都那样地快乐。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因此旁若无人。
但现在这种生活已经远了。就仿佛大笑了一阵之后，突然发现周围一片安静，于是感觉既尴尬又失落。我像是从云霄飞车上下来，在平地上走路有点别扭。可我没有选择，既然游戏开始了，而我又不肯放弃，就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我不想要孤单一个人，所以我抓住了灵。米雪则一直是独来独往，像我们认识之前那个样子。她下课以后会趴在走廊上发呆，看树叶被风吹的旋转飘落，或者看远处操场跑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她依然是内八字站立，牛仔裤上印着钢笔的污渍，黑色的蓝色的。让我想到她用力甩钢笔时候的笨拙模样。而我和灵拉着手，说着话从她背后走过去。我会提高音量，刻意想要刺激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突然转过身来，把我从灵的旁边拉走。然后我们又会和以前一样，且言且笑地生活。可是她就像雕塑一样，连头也不回一下。我的步伐更快了。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追不上彼此了。可游戏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我开始后悔，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开始这样一个游戏。只是当初的我也没有料到，我们竟然说不理睬就不理睬了，说陌生就陌生了。那样刻意也那样自然。一夜之间，真的成了从未讲过话的路人了。
第三个星期六的早晨，学校补课。下课的时候，我看到米雪在哭。我只是恰好经过她身边，突然听到抽泣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看，发现米雪低着头，用一张纸巾捂住自己的鼻子。那一刻我觉得心疼极了，虽然我不能确定她是为何流泪。但我觉得那肯定和我有关。
我决定认输。
“米雪。”我用尽量平静而自然的声音说“游戏结束了。”
米雪没有抬头，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一样。她把纸巾从鼻子上拿开了，并把头埋的更低了。过了一两秒她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的，但没有泪水。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我又说。她停了一下，突然把头向后仰去，把纸巾摊开铺在脸上。透过那薄薄的纸，我看到，她把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她一副疲倦极了的样子。我站在那里，非常尴尬。我在心里给自己数数，数到第三下我离开。一边走一边开始恨她。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和她说了，是她违背了当初的约定。如果有什么后果，那一切都只能怪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和米雪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再也不是好朋友，我们只是从没见过的人。伤心固然有的，但在当时，更多的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认为米雪是故意的。虽然我不明白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到厌烦了，所以她决定离开。可她不愿意直接和我说，于是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游戏。这样一个可以开始却无法结束的游戏。我们谁都无法赢，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第二天米雪没有来上课。看到那个空的座位我不禁担心，可转念一想，反正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于是就不再管它。中午吃饭的时候灵问我，为什么今天有些恍惚的样子。
“昨天太迟睡了吧。”我回答，扒着盘子里的西兰花，把它弄的烂叽叽的。整碗饭都被我给毁了。
放学的时候，阳光出奇地灿烂。灵要留下来出黑板报，而我没有等她。决定一个人回家。穿过街道去坐公车的时候，看到前面的树上看了花，粉红粉红的非常好看。风吹起来，就落了一地的花瓣。忽然想起以前和米雪一起走在这条路上，两个人拉着手躲避马路上的车辆，然后站在树下，看那阳光透过树叶照到自己的眼睛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公车来了。人很少。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的风景。有一刻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认识过米雪这个人。是否留下过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美丽的回忆的片断，难道只是一个漫长的舍不得醒过来的梦？而在酣眠中将我摇醒，这未免残酷。我晃了晃脑袋，从车子前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这才发现我已有改变。肥肥的裤子没有了，换上了直筒牛仔，一件灰色毛衣，规矩地披着校服外套，头发挂在耳朵后面。表情也收敛。快一个月了。我想。我失去了两年的友情，开始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我看到一滴泪水挂在左边脸颊，并且没有要干的样子。
米雪，我想你。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想你。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米雪再也没有来上课。我隐约地知道她退学了，原因却不明了。直到高三的寒假，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米雪写来的。
“没有你的日子，我已经学会了自己逗自己开心，我已经学会了自己去面对一切。学会用那些快乐的回忆来填充空虚的时光。而你呢？没有我的日子，你习惯了么？”我看到熟悉的字迹，呆呆的。我拿起了桌面上的黑纱，用别针把它挂在了我的右臂上。
“我知道我最后会离开你。所以我要先退出你的生活。”
信的最后一句，米雪这样写道。钢笔字被化开，我看到了泪水的痕迹。
05年3月22日1：14于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