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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蓬船刚摇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记大响鼓,听着自个儿都脸红爱笑。
忙到忘了肚饿,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别忘了关照。
于是船也不摇了,就在湖上随水流悠转。
她取出一早携出的香胖大馒头,坐在船头慢吞吞啃食,想着,等会儿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儿探望师叔公,再赶回“牛渚渡”的话,怕要很晚很晚了细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头买下的干烧酱鸭、酥饼都算耐放,茶叶就更不用说了,不如明儿个一清早再过去探望老人家,午时还可弄些饭菜跟师叔公一块儿吃再细细咀嚼,张口再咬这祥也好,手边还有个物件得赶制,把活儿做一做,明儿个轻轻松松寻师叔公玩去,太久没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着她边吃边翘起嘴角。
师叔公见了她肯定又要念人,骂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窝着,偏要扰他清幽。
还能找谁窝着?
她想见的人,他已不愿再见她。
他待她,也许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风雨侵袭。
然而就是这个似有若无的“情萌”让她想起时,怅惘中有丝丝甜意,是难受,但能忍,很想见,还能凭藉忆念圈围。
她迎风深吸了口气,把手中剩余的馒头两大口啃完。
拍拍双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跃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余光瞥见一抹影儿,她遂侧眸去看。
离她小篷船斜后方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艘乌篷长舟,船夫在后头掌船,前头则有两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间隐隐约约似配刀剑,看似护卫模样,另一人有点备惫样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确定自个儿小船没横挡了对方水路后,摇着橹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乌篷长舟似在配合她,她摇得快些,对方跟着快,她缓下来喘口气,他们也缓了,连行进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摇船回“牛渚渡”别人的船也要往渡头去,这很寻常啊!
收敛思绪,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风阵阵透寒,陡地吹来,跟在小船斜后方的长舟乌篷,软帘子又被大风鼓得翻飞,半露那人的玉面长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么也没能瞧见
将小船拉到较隐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后,陆世平利落地跃下船。
鞋底有些弄湿,连带布袜也跟着渗凉,趁四周无人,她脱了湿鞋,就地取材往鞋里垫了薄薄一层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路便回到赁下的居处。
一推开竹篱笆门,她拎在手里的东西“啪啪——”两声,全落了地。
那人是谁?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长发用黑缎拢作一束,他坐在她亲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为他所制的乌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边。
这套竹桌竹椅,平时是她做活儿的小所在,桌面上还搁着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赶完的小物件也搁在桌上没收拾。
怎么小院子会有人大剌剌闯进?
怎么闯进的人会是他?”
喉头梗得生疼,这一日她也没说上什么话,怎么喉伤莫名作起,紧得燥痛?
左胸扑通扑通地蹂腾,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压在胸揉了揉,终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来灵敏,她闹出小动静,那张俊庞随即转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单,闲适而坐,他神情未透一丝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极好可不是,他朝她温文露笑了,浅浅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杀秘技。
“是这屋子的主人家回来了吗?”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着舒身立起,朝她有礼颔首。
“擅自闯进实在很对不住,在下所乘的船只出了些事,家仆们遂引我下船暂待,这儿离渡头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内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诚恳,颊面淡泛薄红,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扰了,等会儿家仆重新备妥船只便会过来,届时就走,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着一起出来吗?
若是,该留一个在身边伺候,怎能留他独自一个?
他都忘了险些被带走的事了吗?就不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刘大小姐?
她东张西望一番,确实没瞧见他的竹僮和护卫,心里既纳闷又惊愕,见他犹守礼地杵在那儿等她说话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说!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故意拖着脚步走过去。
将东西放进屋内,见他仍站着,她两肩一垮,暗叹口气,终是搬了一只烧红的小火炉过去,在炉上置陶壶,烧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触,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应是感觉到周遭稍暖,又听辨着她的动静,遂笑问:“婆婆搬了火炉子出来吗?是要烧水沏茶?”
婆婆?
陆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无语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脚步走,就怕他听出什么,称她“婆婆”那她就当个哑巴婆婆!
沏了杯温热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进他手中,却记起他的怪癖——外头的人帮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这个“全然陌生”的“哑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气,阔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缘微厚的竹杯,修长十指虚握。
“谢谢婆婆。”举杯,热气与茶香扑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饮。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愿驳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强饮茶。
但他那神态又无半点勉强模样,喝得挺乐,一口接一口的。
还是当真口渴难耐,只好委屈这么一次?
见他噘嘴吹凉的表情,格外认真,竟有些孩子气,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抿唇不能笑出声。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温润沉定,但他的狂态却似焚焚烈火,烧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烧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见到了,这般近地静看他,才知牵挂原来是很深、很深的情丝,百尺、千尺的长。以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没那么想了,不经意间却又浮出,然后又是轮回般的百尺、千尺、万尺无尽的牵念
她离开苗家时,春寒犹重,此时已至秋末。
这几个月他过得似是不错,好看的下颚是有些变尖,颊面略瘦,但眉宇间能见神采,墨眉斜飞,淡敛的双目如此宁定,施施然不着火气。
就是不知两眼因何仍不能视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口鼻,方寸兴起的温潮一波涌过一波,忽觉心绪似岸边之石,被层层叠叠的潮浪冲刷磨砺,却也疼痛,迷乱中自有向往,实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的,关于他的一切,她爱看、爱听、爱静静发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见已然不同,他每个细微表情、每个随意之举,皆能牵引她每缕深埋却的波动见他噘嘴,她忍笑,脸红续。
见他饮茶时滑动的喉间,她笑不出了,不仅是脸肤泛红,身肤亦然,热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见他探出舌尖,状若无意添过下唇,她脑海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环佩隔阁’藏琴轩里的事过程中,许多详细的事儿记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蛮神态、双臂架住人时的那股气势,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与舌,曾落在她全身,连最私密之处亦没放过
突然,毫无预警地,那双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与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对上,对得准准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将她痴迷模祥尽收眼底似的
她凛神凛心,背脊不由得一颤。
却见他弯唇浅笑,诚意十足地赞道——
“婆婆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来杯缘厚实,喝热茶不烫手,底端凹处明显,应是截取竹节处而成的。用这杯子喝起茶,还带似有若无的竹香,别有一番滋味啊!”她猛地甩头,以为这祥就能甩掉脑中绮思,所以甩过又甩。
不能答话,她只得提起陶壶又往他竹杯中加水,还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声响,让他能轻易推敲出她在做什么,省得他捧茶啜饮要烫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时,他玉颜微扬,午后秋光点点镶金他的脸,那眉、那睫、那几缕轻动的发丝,墨浓般的黑,而深瞳迷离,唇色却异样泽红
一将陶壶放回小火炉上,她双肩微垮,艰难吐息。
两手开始自虐似地捏着自个儿双颊,一张鹅蛋脸都捏得变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来个几记,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声响他要追问,只好狠捏自己几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却是从她肩上而过,然嘴角的浅笑一直都在,此时似有些笑浓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头疼与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却无法问出口。
不能亲近,无法不理,这般折腾如同拿心在火盘上煎熬。
定定注视他好半响,最后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炉暖他周遭,自个儿退开了。
退到屋里厅上,顺道将外头竹桌上的活儿抱进屋来做。
门仍大大开敞,她边做活儿边关照他的动静,心里闷堵得难受,她不去理会。
原以为这样做最好。
一来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不紧盯他看,自然不会被他搅得心神痴乱。
二来是苗家家仆若回来迎他,她刚好能就近避进内室,不和来人打照面,免得被认出。
只是她心里算盘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选在此时过来寻她。
听到脚步声,她倏地扬睫,脸色不禁一变。
“陆姑——唔唔唔!”
那位住邻近的卓大娘踏进前院,声甫出,一道纤瘦黑影已从屋内急冲出来。
卓大娘一时间惊愣在原地,嘴已被一只手捂得死紧。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陆世平细细喘息,猛摇头,摇得一把过腰的青丝晃得厉害。
头疼啊头疼!
这下子情况可辣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