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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曲.闲云红尘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顾盼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柔美婉转的歌声飘洒在皎洁的月辉下,夏夜的安宁于此刻更显深远,夷姜一曲歌罢,只觉那缕悠悠惆思愈发沉凝心中,难以回转地执拗。周围安静得异常,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疏月殿前所谓的宴会已然冷清如斯。
她按着琴弦发呆片刻,缓缓起身。
“方才的歌很好听。”
明净纯透的声音令夷姜心猛地一跳,她回头,却见湑君负手站在樱花树下静静望着远方,月光下那白袍逸飞无归,缥缈而又孤寂。
“你还未走?”
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仰望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庞,却又极好地掩饰住心里的怜惜和。她低声说:“今日是夷光的生辰宴,她都不在了,大哥二哥还有文姒姐姐也不在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湑君浑然不动,目光执着地停留于远方那无法触摸的一点,许久才轻笑摇头:“我既来了,还能走吗?”
他的话中酒香浓烈,她听得出他话中的话,她也知道,他必是醉了。夷姜微微垂头,柔声问:“你还是想走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离开,你会舍得舍得夷光吗?”
心堤即将瓦解的瞬间,有月光穿透树枝洒入湑君的眼中,那银泽似带着烈焰般的刺眼明亮,迫得他不得不阖目避开。
“舍不得。”他道。
“夷光何时离开的?”夷姜忽然冷笑,轻柔的声音转而冰凉。
湑君如何不知她的用意,苦涩一笑:“无颜退席的时候。”
夷姜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尖刻让湑君刚睁开的双眸不堪其锐,忍不住又轻轻眯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湑君独站在月下久久凝望,胸间忽起的悲怅和可笑让他欲哭无泪。
即便他是知道她原本喜欢的那个根本不该是他,即便他是知道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永远也不会是他,他还是贪恋她的笑容和温暖,他舍不得。
不过他终究还是会走,而到那时――
他想,他有资格带着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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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太掖池,一池荷花娇色正好,夷光拨开茂盛的荷叶,自小舟中轻轻跃上池中的青石。她要寻的那个紫衣公子此刻抱头躺在石上,双目紧闭,眉宇间的烦躁之色阴戾了那华美妖娆的容颜,显然是不耐有人靠近。
夷光于是乖乖地坐在一旁,抱着双膝望着夜空,待一片纱云遮住月华时,她才又回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无颜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凤眸流光魅惑,灼灼而又深沉,正望着她。那目光宛若千丈之渊,诱人心动,诱人沉沦,夷光侧过头,不敢多看。
“你怎么来了?”
“二哥宴上多喝了酒,我不放心。”夷光说得理所当然,转身湿了丝帕,轻柔地擦拭在无颜衣襟敞开的胸前,那里的肌肤透着酒后的烧红,她的手指透过薄薄的丝绡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将人融化的滚烫。
无颜轻轻一哼,静静躺着,没再出声。
他左肩有一处未愈合的伤疤,夷光的手停在那里,夜色朦胧,她看不清晰,凑近望了望,突然觉得雄。
“什么时候伤的?是不是在对东夷的战中伤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信怎么没说?你从来都不说!”说到最后一句,她不禁有些愤怒,瞪着他“身上有伤,你今晚还喝那么烈的酒?!”
那伤口本不疼了,被她的指尖这样若即若离地抚摸着,无颜倒觉得浑身都似疼痛起来。忍无可忍下他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一年前的旧伤了。”
“一年前?到现在还未好?”夷光眼睛里已经有了雾气,却不知是伤心还是恼火,冷笑道“你长庆殿不是嫔妃如云么?她们怎么连你的伤都照顾不好?你就不觉得疼吗?”
无颜仍是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微微勾起。
夷光说完才知失言,垂头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摘下腰间随身带着的药囊,将药瓶和纱布取出,又拿干净的丝帕蘸水湿了,擦净那处伤口,洒下药粉,包裹好伤口后,又倒出一粒药丸喂至他的唇边。
无颜张嘴咬过药丸,将她的手缠入自己的指间。
她为自己忙碌紧张的模样让他觉得温暖心安,这些年他的冷淡疏远竟没有让她远离他一分一毫,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就一直会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他不说任何理由。想到这里,今夜一直纠缠在心里的那股烦躁和纷乱在此刻似乎化成了如水的平淡,水流柔柔缠绕在心头,甘甜美好,即便为之堕落毁灭,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
他坐起身,取下腰间的那条银色玉带,系到夷光的腰上。
“流光剑?”夷光讶异。
“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二哥还未送礼物。”
夷光抿起唇,美丽的容颜间忽起些许羞涩:“以前我一直要,你都不给。”
“那时丫头太小,”无颜柔声道,双手抱着她的腰肢,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我说过,等你长大,便送给你。”
夷光微微一笑,倚着他的肩,伸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流光出鞘,皎皎月华黯然无色。她对空胡乱刺了两下,又将软剑小心翼翼地收回,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不会再稀罕这剑。”无颜突然道。
“怎么会?”夷光宝贝似地摸摸腰间“我天天想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算长大。二哥这两年都不怎么理我,我以为你忘记了才是真的。”
“湑君今日也送了你一把剑。”
“不一样。他那只是礼物。”
无颜揉着她的发,微笑:“那我这个是什么?”
夷光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了。
围在腰间的双臂倏然一紧,她扬起脸,额角不经意碰到一处温热的。
“二哥”夷光的脸一下通红。
无颜的呼吸微微紊乱,她的肌肤光洁柔滑,搅动烙噬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比贪恋,欲罢不能。他垂眸凝视着怀里不知所措的人,凤目深处有妖异的柔光在缓缓流淌。那柔光带着的火焰,危险而又迷人,看得夷光不由自主地一颤。
夜下凉风,荷香里漂浮起隐隐约约的琥珀香气,她低头,自他的身上闻到了那股未散的酒气和陌生的男子气息。
她心中惊惶,这时才知道他的怀抱和幼时不同。
“二哥,你醉了,”她试图自他怀中坐直身,越挣扎,越慌乱“夜深了,我你回、回殿。”
“丫头――”
叹息深沉,他哪里醉了,理智被烈焰燃烬,他只是凭着心中的意念愈发抱紧了她,冰凉的唇不由自主地再次贴上那光滑诱人的温柔,顺着她的脸颊缓缓下移,含住那嫣红的,深深吮吸
唇蓦地一痛,他犹在惊讶中,她的手已重重滑过他的面庞。
夷光迅速起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垂眸望着自己锦靴上镶嵌的明珠。
“二哥醉了。”她重复道,话轻而细微,却又倔犟万分。
他盯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下不住后退。湖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她却丝毫不知觉。
“不许退!”他低吼,将她拉回,又立即松开手,他闭目躺回石上,漫不经心道“是,丫头,二哥是醉了对不起。”
她的泪水落在他的眉心,他再睁眼时,只望到那在月色下落荒而逃的纤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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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殿外,正徘徊焦虑的樊天遥见宫道上那若隐若现仿佛飘魅的翩翩紫袍,忙掠身过来。
“公子终于回来了,君上已命人传了你好几次,”樊天嗅到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微愣“公子你喝酒了?”
“无碍,”无颜一脸疲惫,手指狠狠揉了揉犯昏的额角“父王找我何事?”
“听说是淄衣密探传回枫子兰入齐国消息,君上为此头疼不已。这是君上让秦总管送来的密报,属下未敢先阅。”樊天将一卷绯色锦帛递至无颜面前。
无颜扫过锦帛上的字,忍不住一笑:“枫三胆子不小,潜入金城后竟敢住在单老的府中,难怪父王今天头疼得连夷光的生辰宴也未到。”
“公子是不是现在去两仪宫见君上?”
“不去,去了父王必会顾虑万千,不准我擅动枫子兰这活宝。你派人回父王,就说公子我今日醉酒,不能醒事,”无颜合起锦帛,夏夜幽凉,被入骨的凉风吹了片刻,他渐觉神思清明“樊天,你去看住单苘府邸,想办法捉住枫子兰,不要惊动单苘,免得这老头到时去父王面前哭哭啼啼地坏我大事。”
“诺。公子,捉住枫子兰后要关在哪里?”
“大狱自然不行,”无颜沉吟道,凤眸暗沉,唇边笑意冰冷诡谲“听说他在金城郊外有座别府,名木风山庄,就关那里吧。”
樊天摸了摸脑袋,不可思议:“关他自己府里?”
无颜双目淡淡一翻,自怀里取了一枚令牌丢给樊天,转身步向承庆殿:“未免山庄里有暗道,你自城外调兵,给我把木风山庄下地百尺,上天百丈,方圆百里,都围个水泄不通!”
“诺。”
“办事去吧。”
无颜一身酒气,直入长庆殿侧殿的浴池。水意的温暖沁入他的肌肤,酒意渐散,他仰头靠着池边玉枕,雾气慢慢迷了他的双眸,他阖目叹了口气。
唇边依稀传来一丝痛楚,腥甜的味道依旧蔓延齿间,他伸手抚摸着伤处的牙印,想起方才自己吻的那个人,心止不住地疼。
该怎样做,他才能抱着她,爱着她,光明正大地握着她的手,与她在一起――
她心里也有他,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悲哀无奈潮水般涌至心头,疼痛不见,唯有苍凉。
他苦笑,伸手盖住自己的脸。
一双的手指自他背后绕至他的胸前,轻轻抚摸着夷光刚为他包扎的那处伤口。
“公子,你受伤了么?怎么伤的?”
温柔甜腻的声音中满含惊讶和关切,无颜冷哼,拉开胸前的双手,回目望着来人,剑眉直皱:“你是谁?”
“妾是――”
“妾?”无颜一愣,随即怒道“谁许你进来的?”
唯装着一件丝薄透明的绛纱女子容颜美艳,此刻虽脸涨得通红,却还是鼓足勇气问出声:“我们不是公子的妃嫔吗?不该伺候公子身侧吗?每夜公子让我们轮流躺在你的榻上,你却总是睡在书房,你风流的名声已传遍宫廷,传遍天下,却从不让我们靠近你一步,为什么?”
无颜自水中一掠而起,卷过屏风上的紫袍裹在身上,胡乱系好。跪在池边的女子柔媚动人,他却不看一眼,只淡然道:“是本公子误了你们,不过你们放心,只要你们不再向以前的旧主子胡言乱语,总有一日会平安出宫,到时我自会给你们安排一处好归宿。”
“公子?”女子的声音有些。
“回去自己房中,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无颜轻声道,转身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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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金城西郊,夜色下的木风山庄清幽雅致,莲灯点缀,长廊环绕,亭台楼阁间自有小桥弯弯,流水潺潺。
一处湖畔,芙蕖满池,池边小楼,凉风满阁。
阁里,软绵绵依靠榻上的绯衣公子一脸玩笑色,俊秀的眉目间灵光逼人,望着深夜而来的人:“无颜公子大驾光临寒舍,枫三荣幸。”
这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动听不过的优雅迷人。
无颜见怪不怪,一笑落座:“你是该荣幸,我调三千兵马为你木风山庄护驾五日,天下除了你枫三,谁也没有这待遇。”
“看来齐国是不打算要西夏的药材,南梁的珠宝,晋国的皮绒,楚国的灵玉,塞北的马匹和良弓了,”枫子兰横眸轻笑,眉飞得意,妖冶满室“那也省得我来回颠簸,还吃力不讨好。”
“吃力不讨好的事你经常做,如今多做一件也无妨,”无颜凤眸微凝,若有所思地望着楼外的荷花池,笑容古怪“听说你前日还跳水游湖了,可快活?”
枫子兰脸色微变,褐色的眼眸映照灯火,璀璨如日的光华让人难以久视。
“水下有鱼,活的,很大,能吓人,”他笑着道,优雅的语气透着难以消散的惬意“我吃了几条,却发现挺倒胃口,以后再不碰鱼了。”
“知难而返,还不算太笨。”无颜由衷叹道。
枫子兰朗声大笑,振衣而起,清声道:“说罢,不必再绕圈子了。我若要离开,该给你留下什么。”
“愈发聪明了,”无颜亦起身,凭栏而立,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悠然道“我知道你们夏国宣公发生的事了。七月七,血溅凤翔宫廷。祸事一出,死忠西夏王室的枫家也随之裂变,三公子今日入齐,想必定然不是那么简单吧?”
“依你认为呢?”
“你为何住单苘府?”
“他是名动天下的大儒,我枫三最敬仰有识之士,自去拜访。一语投机,便被留下小住几日,如何不妥?”
“不对,不是因为单老是大儒,”无颜回目看他,一笑魅惑“而是因为单老是齐国储君无苏的老师。你可真大胆,我父王怕是还真以为你来齐国是为了收拢单苘,他女儿单挕刚嫁禁卫首领蒙牧,你真的该小心一点才是。”
“禁卫首领虽厉害,我却未必放在眼里。”
无颜颔首:“是,你知,我知,可惜父王不知,他因着急才会将你在金城的事告诉我,不然我不一定会知道你在金城,那么你也不一定会被困在此处。”
枫子兰冷笑:“原来我走错的是这一步。”
“你做的并没错,接近单苘的确能最快知道你想要得到的消息。”
“什么消息?”
“夏国公子意有没有来金城找他的姐姐、也就是我大嫂文姒的消息。”
枫子兰眼波间寒芒浮起,望着无颜,摇头轻叹:“难怪息朝丞相对你这个学生那么钟爱,也难怪惠和穆都说你是狐狸。”
“过赞,不敢当,”无颜声色不动,淡淡然道“不过很可惜,意并没有来金城。昨日我得到密报,意已去了安城,投靠了他的舅父,晋襄。”
枫子兰面容微缓,仿佛是松了口气般,唇边笑意微微,春风般和煦。
无颜盯着他的神色,忽然道:“原来如此。”
“什么?”枫子兰斜眸。
“听闻公子意一路被人追杀,你是为了保护他,所以才着急来金城,”话虽是猜测,无颜的语气却没有任何迟疑,笑问道“只是天下人都以为是夏惠容不下夏意,怎么你这个惠至亲至密的兄弟却为此事奔劳如此呢?”
言罢,不待枫子兰开口,他已自言自语道:“看来夏国是真的大乱了,这个时局,你不该不待在夏惠身边。”
枫子兰不耐烦道:“废话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开条件。说罢,要什么。”
“要什么,也要你能给得起!”无颜冷道。
“什么意思?”
“夏惠顺利继位,我愿助一臂之力。”
枫子兰怔了许久,啧啧两声,纤细柔白的手指抚着下巴,望着无颜叹息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无颜斜睨着他:“自然条件也要多加几份。”
“你怎么帮?”
无颜不答只问:“当年夏惠八岁之幼便命人斩尽白族百余人,从此得罪了夏国所有的老贵族,此番继位想必也是他们的阻挠最让夏惠头痛吧?”
“说办法!”
“淄衣密探渗透夏国每一个角落,我如今虽未封齐国豫侯,却掌豫侯之权。我手中有夏国公孙、魏、华、百里、奉氏五大贵族的死。”
枫子兰目光闪烁不定,唇边笑意不见喜悦,却见无比复杂:“你此刻交给我的必然不是全部吧?”
无颜冷笑:“还不够用么?商贾就是贪婪。”
“成交,”枫子兰眨眼,笑得不怀好意“你想抢什么?”
“一,邯郸枫氏聚宝阁。”
“好。”
“二,夏惠继位后,夏国兵陈十万于南梁边境。”
枫子兰不解:“为何?”
“原因么,”无颜凤眸深暗晦涩,一笑妖娆“不能说。”
“陈兵那里不是陈兵,我做主为惠答应下,”言罢,枫子兰脸色微有歉意,低声一叹“就是又难为伏君了。”
“第三件事――”无颜略做沉吟,甩袍坐回椅中,慢悠悠喝了口茶“听说你和晋国公子穆关系也不错?”
“关系不错?!”枫子兰咬牙“那鬼面不过和你一般是请君入瓮的强盗罢了。”
无颜丝毫不生气,点点头:“这就好。我还听说,夏惠被关雪山时,认识了一个北胡的公主。”
“果然是密探多,到处听说,”枫子兰嘲道,目锋锐利“你又想怎么样?”
“凭夏惠和这个公主的交情,凭北胡和晋国的关系,如果要从中挑唆打一战,应该不难吧。至于是何时,我说了算。”
枫子兰大奇:“你和晋穆有仇?”
“仇不算,看他不顺眼罢了。”
枫子兰极其爽快地应道:“我也看他不顺眼,分明狡猾奸诈到了骨子里,却被世人封为圣贤,分明长着一张极俊的脸,却天天带着丑陋的鬼面招摇诈世。”
无颜抿唇笑:“你答应了?”
“尽力而为。”
“你走吧,”无颜宽袖一扬,一卷竹简落入枫子兰的怀中,他又低头喝了一口茶,转眸环顾四周“这山庄不错,我能不能借住――”
“让我晦气的地方,送你了!”枫子兰忍到现在面色已极其不善,拂袖下楼。
耳边一阵安寂,无颜忽然觉得筋疲力尽,闭上双目,轻轻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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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听说枫子兰半月前就出了齐国,这事和你有关吧?”两仪宫灯火辉煌,齐庄温和的笑颜在这样的光芒下有种不胜承受的羸弱。
无颜淡笑:“什么都瞒不过父王。”
齐庄幽然叹了口气,望着两仪宫外深沉的夜色:“不过宣就这样去了,寡人至今不敢相信。他既留遗诏给夏国长公子,那么我们――”
“父王,人心难测,那遗诏不一定是真的。”
齐庄回过头,眸色平静得异常:“你的意思是--”
无颜慢慢道:“夏宣公一死,其幼弟夏惠说有临终遗言,为他继位,丞相息朝可以作证。而长公子那边,握有夏宣的遗书,说是按宗室族规传位给长子。父王难道只信那卷帛书,不信息朝先生的为人?想当年息朝先生来金城教我时,父王可说过那是天下仁师,他从来只行大道,论阳谋,怎会伪诏?”
齐庄思量许久,道:“可是夏惠从小残毒冷酷,夏宣在时,曾将他锁在雪山八年,这般惩罚下的人,能堪国器?”
“能。”无颜道。
他想起那年春日,泗水边送别息朝时,垂柳扶风,那人的声音沉宛轻柔,这般对自己说:“我息朝所教弟子,非贤非圣,或成魔,或人君,却总归着眼天下,为明为智。而我一生只教了两人,你比那人聪明,比那人更加随性洒脱,但情义牵绊过深,将来却不一定能胜过那人。那人虽手段暴戾狠辣,但心却是善的,更难得是宽厚的,不是仁慈的宽厚,而是君王的宽厚,只可惜从小他心中存下魔障,困扰折磨着他,我不得不回去他身边。于学道而言,无颜你是不点既透,为师教你大道,其余的,你不学也擅。以后再见时,莫叫我老师,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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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齐庄唤道。
无颜这才回神,应道:“是,父王。”
“夏国的事我们先不管了,要管也管不了,中间还横着一个骄蛮的楚国,”齐庄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回身坐于龙案之后,问道“夷光近年和湑君关系不错,你和夷光一向亲近,可知道她是什么心思?”
窗外冷月一轮,洒入殿间的银光淡淡生凉。无颜的声音也随之一寒:“不知道。”
齐庄似没有察觉他的转变,缓缓道:“明年夷光就及笄了,寡人准备好好为她筹备一场择婿宴,三月春光明媚,寡人身子禁不住入夏的炎热折腾,就三月办吧。各国公子及齐国名望之士的名单你稍后拟定呈上,得提前通知才是。”
天下所有俊杰都有可能,唯有自己,是单独旁观。
无颜心揪得疼痛,却只能揖手应下。
“下去吧,命人叫湑君过来。”齐庄挥了挥手。
“父王当真是打算将夷光许给他?”无颜一动不动,抬头问道。
齐庄微愣,清俊的眉目有些怅然:“既是为夷光择婿,总要顺了她的心意,寡人的哥哥就这么一个女儿,寡人不想让她伤心。”
无颜凤眸冰凉,冷道:“若将夷光许给湑君,父王可想过她的将来?”
“若夷光嫁他,寡人永远都不会放他回国。”
“父王觉得可能?”
“湑君性情清淡随和,并不似存歹心阴谋的人――”
“无论他性格如何,他在齐永远都只是质子,即便娶了夷光,他也只能一生碌碌无为,他堂堂一国公子,可真的甘愿?而且谁人不念国,父王想要绑他一辈子,未必可以如愿。如果湑君回了梁国,夷光该如何自处?她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她的心志刚烈不输任何男儿。齐梁这些年虽交好,但百年来两国之间战争远多过和时,一旦两国起战事,父王可曾想过夷光的心情――”无颜未再说下去,但看齐庄的面容,便心知自己已经将他说动。
沉默片刻,齐庄果然叹息:“我们这辈人受苦已经够多,寡人不想再让夷光受一丝的委屈。”
“那不妨先观察湑君的心性,”无颜建议道“若他在夷光及笄之前的这段日子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归国之意,或许父王还可以考虑。”
齐庄望了他一眼,颔首:“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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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知道,当夏惠顺利继位,而陈兵十万于南梁边境后,湑君不止一次求见齐庄想要回国,更传信给梁僖侯,却被齐庄派人中途拦截。如此折腾下来,齐庄的心思可想而知。他无意知道在及笄礼之前齐庄密宣湑君说了些什么,他担心的唯有那日夷光能否承受了这般的打击。
或许他是做得阴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错。
及笄礼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当她回望自己时,他几乎脱口而出让她不要去宴上,不要去宴上承受那必然在那里等待的羞辱,可他什么也未说,在她的清美无双的笑颜下,他宁愿自己自私一时。
宴会发生的一切如他所料,他未料到的,是夷光宴后竟三月闭门,不见任何人。
她关闭了自己三月,他在疏月殿外等候了三月。
直到楚国突然加兵蔡丘,当他换了铠甲想着最后一次再去疏月殿前忏悔时,她却意外地将门打开。
那时候,天地虽大,他们却只望得见彼此。
“有战事?”她说话那么费力,仿佛这三个月,她已经忘记该怎么出声。
他点头,青白消瘦的面容显得那般疲惫孤独,让她心惊雄,忍不住靠上前。她扬起头,望见那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眸间幽潮如海浪,魅惑深沉得能将人的魂魄吸纳其中。
他伸手抚着她苍白的脸颊,一遍遍,不愿离开。
夷光突然拉住他的手,如幼时般痴缠不舍:“二哥,带我去战场可好?我不愿再待在这宫阙朱墙中了。”
他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可是头刚撇向一边,却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六月流火,他的心头,冰霜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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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曲.跃马扬疆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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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十五年,楚集兵四十万大举伐齐,连夺重镇蔡丘、商丘、薛城。君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帅。公子将侯须陀、白朗,率十万精兵破敌于薛城之野,走凡羽。一月即乘胜逐楚军于商丘之外,对峙蔡丘。公子以为齐军将儒兵弱而常与楚国欺,楚四战之国、铁骑繁盛,将彪悍而卒凶猛。公子曰:计谋强齐必先强兵。遂,诱楚军战与周旋,以战养兵、以战练兵,勇三军而去浮风,三年,始成东齐黑甲军。
甲军初成,四国俱骇。以为公子天颜,其人智绝,是为天下第一公子”
——
薛城夺回之时已是深秋,枫红似血,长河流紫,齐楚两军鏖战后的战场硝烟弥漫,昔日明媚秀致的山河于利箭烽火下尽成荒芜炼狱。
此一战,齐军十万与楚军二十五万对峙薛城郊野漷河两岸,兵力本为悬殊。然楚军主帅,公子凡羽突染恶疾,先返商丘,留上将军孙之离镇守薛城。两军僵持长达半月,均如磐石不动。八月初九辛巳日,深夜,公子无颜独领轻骑五千雷霆般淌过水潮低减的漷河,奔袭楚军右翼大营,虚晃一刺后返身而退,于漷河之南山涧道诱敌深入,大将侯须陀领齐军精锐步兵三万埋伏山领,利用地势摆阵十万人威,待楚军追随而入,断尾阻拦,万箭如蝗,直直刺入楚兵心脉,不一刻,青山黛岩间便涌出冲天血色。
寂静的夜刹那碎裂,战鼓惊山,号角挟风,楚军左翼欲反扑救援时,白朗所率七万骑兵已如出鞘嗜血的利剑般迅疾逼近楚军大营。睡意未消的楚军将士于呼啸呐喊声中抬头,只见冥冥苍夜下流飞近前的火把密麻无数,旗帜飞卷如云,铺天盖地般沉沉压上头顶。楚军大骇,以为来者早不下五十万众,一时又闻奔驰不绝碟骑踏地声轰然滚滚撼上心头,山崩地裂之势浑然似有万钧之力,诸人更是胆破色变,阵脚自乱。等中军行辕传来的命令送入耳中,二十万楚军将士在浑浑噩噩中举起刀剑,还未攻上前,却已风卷残云地倒在齐军骑兵如雨射来的流矢下。
楚军未战溃败,撤离北逃,十余万楚军兵士流水般窜流薛城,远方厮杀的声响早惊动了城中百姓。万千烛火中,众民拍手称庆。楚将孙之离双目被满城火光灼得通红,弯刀一挥,咬着牙绝然下令道:屠城!本就恼羞成怒的楚军虽畏齐军快箭,却半分不俱手无寸铁的百姓,一闻帅命,本能地便将削铁如泥的锋刃胡乱割去,血光嗤地溅上面庞,欢呼不闻,哀嚎惨叫声回荡苍穹,腥热的血气刺激着众人的神经,夺命的快感过分容易,不少楚军愕然环视四周,双手着弃刃而去,冲出城门,向北狂奔。
无颜率骑兵赶至城中时,见满城惨状不由目眦欲裂,一声怒吼,拍马踏过血河,直追楚军而去。苍野山道星夜连驰三十里,杀戮漫天,遍地皆铺楚军尸骸。
一夜激战,缥缈的晨曦穿透烟云血雾,淡淡地勾勒出历经战火残败不堪的城池。城中侥幸生存下来的百姓白衣素麻,默然跪在街头,看着清理战场的士兵运回的一具具尸体,容色悲戚。
城墙上,齐军金红的旗帜在流风之下时卷时舒,无颜**高处,金色的日光将他身上未及褪下的沾血银甲映得殷红刺眼。
侯须陀登上城墙,手持插着红色羽翎的木盒,道:“公子,战报写好了,你可要过目?”
无颜一动不动,双目注视着流经城墙下的水泽暗红的漷河,半响,方问道:“死伤多少?”
“战死八千,大小伤者余两万。”
“可曾算上城中死亡的百姓?”
侯须陀愣了一愣:“未曾。”
“重写!”无颜瞥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冷道“怎是红翎?薛城几近屠空,耻辱之深,饮血不能尝恨,有何面目报金城战胜?换黑羽!”
“这”侯须陀踌躇抬目,才见无颜威严肃穆的神色下分明透着一分叫人心寒胆战的凌厉怒色,是恨意,亦是狠绝。
侯须陀不禁一个寒噤,忙揖手退下。片刻后再递上来的,却是一份系了黑色羽翎的卷帛。
“快马送金城,”无颜看罢卷书递回给侯须陀,又道“另外,派飞骑传信到睢阳,命龙烬北上,陈兵商丘之东十里。”
“诺,”侯须陀应下“公子可还有吩咐?”
“薛城重创不可不顾,薛城令已死,你于军中探察,看有无可胜任此职位的人才。”
“诺,”侯须陀退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事,回头望了一眼无颜的左臂,迟疑片刻,低声道“公子臂上的伤――”
“无碍。”无颜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与侯须陀一同步下城墙。
侯须陀靠近看了,才见他掩在长氅下、包裹住左臂的那块白布早已浸透了淋漓血迹,担忧道:“公子还是让夷光公主来为你包扎一下吧?要知你是三军统帅,不可出得一点差错。像昨夜诱敌和追敌,公子不该孤身犯险,本是末将等”
“行了!”无颜皱眉,不耐地打断他“夷光呢?”
“公主在伤兵营。”
无颜脚步微微一滞,旭日下,那张若铮铮寒玉铸就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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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青山脚下的密林间营帐连绵,伤兵营横陈漷河之边,空气流通,亦方便换水清洗伤口。无颜在数十间营帐前慢慢转过,终负手顿步在左侧山岩下的一处营帐前。
白色大帐里躺着无数伤患,或断臂缺足,或当胸中箭,满目疮痍。那抹穿梭在众塌之间的银衣身影清瘦纤柔,正细致耐心地帮着军医为士兵清理伤处。
无颜站在帐外,凝望许久却不上前。
她的神情此刻如此认真投入,再不见初随他来战场时的伤惘疼痛,本是柔嫩静美的眉宇飒爽刚毅,似已隐隐挟带烽火之色。他看着略有惊讶,但更是说不出的欣慰放松。
营帐中夷光不经意回首,无颜忙侧身避去一旁树荫下,待她收回视线,他才又缓步踱出,清风吹过眉梢,阳光映透凤眸,拂去了他脸上最后一丝阴霾。
无颜望着帐中那人忙碌不已的背影,自嘲一笑,转身回到中军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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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帅帐里灯烛高烧,诸将军一日休息罢,精力恢复,念及屠城之耻,又纷纷嚷嚷着战。无颜托着左臂倒在帅案后的软塌上,双目微阖,静静听着诸人激动愤慨的言词。
待将军们说完,无颜睁眸,望着孤立在帐侧地图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朗:“你有何想法?”
白朗不急不徐道:“末将认为不可再盲目与楚军大战,小战试探或可。”
无颜未言,微微一笑。
侯须陀拧眉道:“白将军的意思是――”
“孙之离惨败北逃,楚公子凡羽必已知晓。一个时辰前有来自商丘的斥候密报,凡羽病已痊愈,正调兵往西,按其路线,该是屯兵蔡丘,”白朗以手指着地图,仍是一派从容淡定“商丘与蔡丘相比,一个平地易攻,一个高地易守。昨夜一战损楚兵十余万,他们士气虽减,却还有三十万大军,而且蔡丘接临楚国,若大战,援军必可风雷驰援。对比下来,我齐国本就不善武力,骑军精锐来回不过十万可战,实力悬殊,再加之北上蔡丘面对的是凡羽,而非孙之离一流,奇兵诡道或不能如昨日一战顺利。战事不可存侥幸,非要硬碰硬,便是险中又险,也可能正中凡羽下怀。若一旦落败,我军再无起死回生之力。蔡丘通达四方,是咽喉全齐的重镇,也是楚军这次东侵齐国的主要目的。如一战落败彻底失了蔡丘,从此东齐必将世代被中楚扼于掌心。”
烛火下,白朗清言道罢,转身对无颜请示道:“末将认为先拿下商丘并不难,至于蔡丘――怕还是要等待时机。”
“可行,”无颜颔首,流袖飞卷,将案上令箭甩向白朗“率右军五万连夜启程,北上睢阳先与龙烬会合,一月内势必拿下商丘。”
“末将得令。”
战事商完,无颜命诸将退出,独留侯须陀。
“薛城令可有人选?”
侯须陀道:“我麾下有郎官名赵胥,文武全才,变通世故,犹有急智。今日得公子吩咐后,我让他写了一份恢复薛城民生的书折,公子看可行不可行?”言罢,递给无颜一卷竹简。
无颜坐直身,于灯下细细浏览,沉吟片刻,道:“才思颇佳,只是一些举措还过于急进,告诉他可以慢慢来。重要的是体恤好城中百姓的情绪。薛城如今空荡,稍后事定战休,我会禀父王自江东迁徙万户人来。”他卷起竹简,还给侯须陀“就着此人先任薛城令,明日便赴职。”
“诺。”
侯须陀一退,满帐空寥。无颜看完案上密报,起身走入里帐,闭目躺在静思塌上不消一刻,便被连日疲累压得沉沉睡去。直到有人拿湿润的丝帕擦着他的脸时,他才一下惊醒。
微弱的烛光下,夷光正侧首望着他,微微含笑。
“二哥。”
“丫头。”
眼前笑颜灵秀似雪樱,让弥漫满目的烽烟战火一瞬褪尽,无颜沉迷,宛入梦境。
“方才在帐外看到侯将军,他说你臂上受了伤我来看看你的伤口。”夷光柔声道,将无颜扶起身,半褪下他的睡袍,露出受伤的左臂。臂上缠着的白布浸透血迹,她倒吸一口冷气,揭开白布,寸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夷光又气又恼,却又雄难当,急道“怎么不及时让军医来包扎?”
无颜懒懒勾起嘴角,满不在乎道:“等你。”
“什么!”夷光恨其不争,怒道“那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无颜一笑,抚了抚她的发:“丫头今日治的那些人伤得比我更重。”
夷光怔住,恍惚道:“你今日果真去过伤兵营。”
无颜温柔注视着她,笑而不语。
夷光咬住唇,眸波流动间微有异样。她转身端来清水,坐上榻侧,寒着脸将丝帛小心翼翼地凑上血污处。
无颜任她摆弄左臂,略带几分不可察觉的专注,看着她紧蹙的秀眉,半日,他终于忍不住将手指揉去她的眉间。
夷光往后一缩,抬眸望着他。
无颜苦笑道:“既带你出宫,就再不想看你如此烦恼。”
“你这般折磨自己,何谈不让我烦忧?”夷光冷冷道,垂首仔细将他伤口包扎好,洗净了手,便欲起身离开。
“丫头?”无颜皱眉,拉住她的手臂“生气了?”
“没有,我去问白朗借兵书。知道你带我来战场已是不易,却绝不会教我兵法战策,我去求白将军便是,”夷光赌气说完,回眸盯着他道“你既这样不懂照顾自己,我今后非得要和你寸步不离,冲锋陷阵也是。”
无颜微微一愕,半日说不出话。
“不是为了公子无颜,是为了不准任何人伤我二哥,你自己也不能!”夷光甩开他的手臂,却不料又触及他的伤处。无颜哭笑不得,扶着左臂夸张地哼了一哼,已迈开脚步的夷光闻声果然回头,坐于他身侧懊恼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又弄疼你了?”
“没有,”无颜凤眸凝弯,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若要行兵打仗,谋略是其次,你的武功倒是要好好练练。学兵法也不必去找白朗,他已领军去了睢阳,我教你便是。”
夷光扬起脸,明眸间有跃跃欲试的喜色,又有些不敢置信的怀疑。
“你放心,别说冲锋陷阵,”无颜剑眉飞扬,笑容说不尽魅惑风流,得意道“以后越是危险的战,我会越拉着你不放。你担心我受伤,我也担心自己若死――”
“胡说什么!”夷光忙伸手掩住他的口,横眉恼道。
“是,不说了,”无颜握紧她的手,眸光深深望着怀里那人,轻声“丫头今晚陪着二哥?”
夷光含糊“嗯”了一声,挣脱开那仿若能直直扣上心头的五指,坐离他怀中,低声道:“我自会陪着你。你先休息,我去帮你洗净战甲。”飞速说完,不待无颜再开口,她便抱着那满是血迹的银甲战衣掀帘走出帐外。
身后诱人的目光随落下的帐帘一并散去,夷光闭上眼,呼出口气。深夜月弯如钩,淡凉的银泽映上面庞,她伸手摸了摸脸,指尖所触却是烫人心慌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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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十五年九月初,齐军收复商丘。屯留薛城的其余兵马北上与白朗、龙烬所部汇合,扎营商丘之东泗水江畔,与楚军相峙高地兰考。
大军一到商丘,楚兵不留喘息之空,大举南压,公子凡羽亲自督战,两军近四十万人马在兰考高地杀得天昏地暗。楚军铁骑凶悍,平野作战勇猛迅疾,来去如风。齐军力寡难抵三倍重围,一战极是艰难,苦苦鏖战两日两夜,硝烟弥漫泗水河流。
混乱中,第三日黎明之际,公子无颜独率三百奇兵绕小坡反攻楚军大营,火烧粮草,自背方直直袭上楚军中军。无颜所率奇兵尽是齐军骑兵精锐,人虽少,却如锋利的匕首灵活旋绕于千军万马中,三百人一众黑甲玄衣,长剑横臂,深秋清晨稀薄的霞光渗透层层血气,将所向披靡的三百利剑映出犀利刺眼的寒芒红光。趁反身回援的楚军踏出一路风尘之际,无颜身旁一名身材娇小的亲卫于一片厮杀声中冷静拉弓,立马高处直朝楚军中军大旗下身着玉蓝甲衣的高大人影射去三箭。弦满如月,利箭破风,眼见将军应声而倒,亲卫秀美的面庞上刚露出一丝欣喜时,身旁却突然有人大喝:“夷光,小心有诈!”
冰冷的黑色铀光于血气间扑面而来,夷光刚欲躲闪,却见又一只利箭紧随其后,方向危危一偏,竟直直射向身旁的无颜。夷光大惊,旋即登马而起,飞身掠去无颜背后,刚抱紧身前那人时,后背猛受冲击,胸潮翻涌,口间突起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丫头?”无颜心惊胆战,回头望着她。
夷光擦拭唇边血迹,微微一笑:“二哥放心,有金丝玉甲,无碍。”转身倏地拉起弯弓,六箭叩弦,稳稳射向那远处的蓝甲。将军翻身避开箭镞之际,夷光咬牙再次紧弦,一声响亮的箭声破云而上,随即闪电般垂落,凌厉劈碎楚军帅旗。
旗帜一落,楚军阵脚自失。三百奇兵勇猛冲锋,所到之处将楚兵尽斩落马。龙烬率南蛮一部自东侧救援攻上,身着羽衣、面画鬼谱的南蛮军队容颜诡异凶猛得叫楚军心底生慌,返身欲逃,却难敌身后频频射穿虚空的利箭。恰此刻,泗水浪起大雾,迷离的白烟飘散战场,刺鼻的血腥凝在雾气间压上楚军心头,愈发风声鹤唳,游神于外。齐军久惯南方润湿,趁机反扑,连番猛攻下,终将楚军逼退兰考之外。
无颜骑马退至泗水旁,摸着夷光扣于他胸前的手,唤道:“丫头?”
身后无人应,而指下的柔荑是让人心惊的冰凉。无颜失色,转身将夷光抱于胸前,摇晃道:“丫头,醒醒!”
夷光在他的摇晃下慢慢睁开双眸,流血的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战完了?”
“胜了。”见她醒来,无颜喘了口气。
“那元帅,我可能歇会?”夷光微笑道。
无颜抱紧她,柔声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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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中军帅帐。
夷光悠悠转醒,眸光于虚散处渐渐凝为清明,瞥眸看向身旁,正见霞光穿透营帐,将眼前那人的明橙衣袍耀得闪如神光。
“师父?”她愣了愣道。
“唔,”东方莫正在配药,闻言随手捋了捋她的发“还认得我,脑子没坏。”
夷光对他的疯言见怪不怪,只一笑:“你怎么来了?”
“是你们来了!”东方莫纠正道,抽空横了她一眼,妖娆的眉眼间尽是不耐烦“我自在兰考寻草药,你们一战打得倒好,让这里寸草不留!”
夷光吐吐舌,笑而不语。
片刻,她想起一事,轻声道:“师父既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嗯?”东方莫微挑的眉间隐隐有丝期翼。
“军中伤员多”
“又是为了你二哥!”东方莫没好气道。
夷光抿唇,不自在道:“是为了齐国。”
“女娃倒开始会忧国忧民,”东方莫打量她半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倒了杯水扔在榻侧矮几上,转身出帐“等着,我去喊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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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行辕里夷光在休息,无颜遂于左营大帐召诸将商议战事。此战损敌八万众,自折万余,白朗拟定奏报,无颜看罢,提笔又补充了一句,方让白朗派飞骑送去金城。楚军一战不仅败,且粮草尽毁,短期再无出击之力,无颜着侯须陀率兵绕于楚军后方通往邯郸嫡陵道,阻截楚军运送粮草的军队。待侯须陀领命而去,军中诸事定下,无颜方起身离开左营,返回帅帐。
近暮时分,霞晖已落,东方莫抱臂站在营帐外,正懒洋洋眯眼看着渐暗的西天。
“东方先生。”无颜颔首道。
东方莫斜眼看了看他:“你可是已把老夫在军营的事告诉了金城的庄公?”
“是。”
“那我走了!”东方莫甩袖道。
“先生既来了,就再走不得。”无颜亦不急,负手笑道。
东方莫回头瞪眼:“为何走不得?”
无颜凤眸睨起,笑意深不可测:“你自明白。”
东方莫在他的笑容下一个激灵,怒气冲冲道:“难怪你千方百计让淄衣密探找到我,却不是为了女娃,而是为了你父王!”
无颜想了想,抿唇道:“一半一半。”
东方莫恨恨一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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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庄并没有让东方莫久等,商丘战报一到金城,七日之后,圣驾便微服至齐军大营。中军帅帐里,一时闲人尽摒,唯剩齐庄与东方莫。
“你果真未死!”齐庄冷了声道,笑颜却是一派和煦。
东方莫一脸无谓地坐在一侧,淡淡道:“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齐庄一噎,无奈道:“宣。”
东方莫横了他一眼:“我辈活着的已是不多,楚君与我虽为世人看做交好,却不过是泛泛之交。北晋那匹不动声色的苍狼素来被我拒在千里之外,我与他除了一桩联姻外,再无瓜葛。我以为世上如今知道东方莫就是夏宣的,唯还活着你一人。”
齐庄惊道:“难道还有别人知道?”
“你的好儿子。”
齐庄微微一笑,略有得意道:“世上自没有事能瞒过淄衣密探的眼线。”
东方莫冷道:“他还不是齐国豫侯,你竟让他掌豫侯之权?”
“待蔡丘收回后便是。”
东方莫嗤然道:“你莫非真忘了他的身份?真当做是最亲的儿子?可不要到头来似我一般,非得这般隐姓埋名才能逃得那狼子野心的孽畜的觊觎。”
“你是说夏惠?”
“非惠,”东方莫叹了口气,黯然垂目道“子珩。”
齐庄吸了口凉气,索然不语。
“还是一事――”东方莫抬眸直视他,沉吟许久,方道“我怀疑,有位故人并未死。”
“谁?”齐庄手一颤,长袖掀翻了手边茶碗。
东方莫看了他半响,摇头道:“或许是我眼花。可能不是若是他,”他出了神,嗫嚅道“当年那人如此义气,绝不会撺掇我的儿子来对付我”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已低沉入喉间,悄不可闻。
齐庄望了他一眼,并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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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军中用过晚膳,齐庄登上车舆,准备连夜回金城。临行召了无颜于车中说话,齐庄道:“夷光随你来战场寡人并不阻拦,但与敌交锋时,还是不要让她也陷入危险当中了吧,毕竟是女儿身。若再发生如前几日那样的事,寡人必然问罪于你。”
想起那日一箭无颜亦是背起冷汗,惭愧道:“知道了,父王。”
“有一事寡人得告知你”齐庄斜靠于榻上,指尖轻轻敲打膝盖,思了一瞬,方道“北晋公子穆近日送了一份书函至金城――”
无颜猛地抬头,凤眸幽寒,直直望向齐庄道:“他说什么?”
“夷光的及笄礼本邀请了他,但三月北晋受匈奴进犯,公子穆因故未至金城,”齐庄悠悠道“他来信说有意求娶夷光。”
无颜沉默,一瞬呼吸也似停滞,缓缓道:“父王如何回?”
“寡人以为,此事可谈。”
“是么?”无颜面色雪白,唇间微微吐字道。
“公子穆言,等你带夷光自战场得胜回来,他便着使臣来金城迎娶。”
“如此”无颜松出了口气,心神一定,撩袍跪于塌旁软毡,琢磨半日,道“儿臣有事想请父王御意。”
“何事?”
“与楚军连番大战下来,军队装束和实力上,敌强我弱之势颇明显。两战都是奇谋险胜,不足维持长久,更无法攻陷敌军,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夺回蔡丘。二十年前,齐国还有独孤家族、楼湛、白乾等名震天下的大将,而如今的齐军将儒兵弱,不比楚四战之国、铁骑繁盛,将彪悍,士凶猛,”无颜目光沉稳,慢慢道“儿臣以为,计谋强齐必先强兵。若父王许可,儿臣想自各地选拔勇猛之士,建成一批精锐善战的玄甲军,正借如今蔡丘之机诱楚军与我军周旋,以战养兵、以战练兵,勇三军而去浮风。”
“善,”齐庄颔首,揉着额道“东齐富庶,文风昌盛,却独不善武,为后世子嗣,是得提早打好根基。”
“去各地遴选入军之士可交给蒙牧与樊天。”
“可,”齐庄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寡人授你代行豫侯之权。只是时日方面――”
无颜道:“儿臣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循序渐进方不至于错漏百出。”
齐庄看了他一眼,目色深深不可见底,微笑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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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退回帅营,里帐烛火荧荧,夷光正斜靠着软枕看兵书,见他回来,忙坐直了身,含笑道:“二哥,王叔单独唤你出去为了何事?”
“不过战事罢了,”无颜坐于她身侧,看着她依旧苍白的面颊,心中不忍,将她抱入怀中,抚着她的发道“觉得辛苦么?”
“嗯?”夷光疑惑抬头。
“在战场上硝烟血光,提命拼杀,遍地尸骸你何曾经历过这些?”无颜低声道“若不再愿意待在营里,不如――”
“不如什么?”夷光恼得打断他“是要送我回去吗?”
无颜垂眸,静静望着她的面庞:“这里有什么好?”
“是万般不好!可却是为了我的国家还有,”她眼圈一红,垂首轻声道“还有,我的二哥。”
“丫头”无颜喃喃道。
“我自愿意待在这里。”夷光定了心,目光执着地看着他。
无颜抿唇,默了良久,方道:“你选择的,不要后悔。”
夷光笑了笑,目光透澈:“永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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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磨砺,齐军黑甲军初成。庄公十八年六月于兰考一次突袭战中,公子无颜受伤卧榻,军中诸事皆交由公主夷光。昔日不知世事的少女如今也蜕变成了飒爽凛凛的女将军,中军行辕议事时,已颇有挥斥方遒的镇定自若。
楚军在蔡丘耗时三年无果,国中因战事拖累,良田荒芜,物价飞涨,民怨蔓生沸腾。邯郸朝中不堪压力,加兵十五万增援前方,欲一举捣灭齐军,攻取蔡丘四属城池。
齐庄公十八年七月,齐楚大军六十余万对峙蔡丘之野,密沉沉摆出连绵百里的营帐,大战一触即发。
中军帅帐里,无颜接过樊天自金城带回的旨意,看罢甩在一侧,扶额沉思。三年前如玉无瑕的面庞今日刚毅坚硬,烛火映照下,那俊美的容颜间自带着摄人心寒的冷酷。
“公子?”樊天试探道“可要应战?”
“自然战!”无颜冷道“拖到今日,他凡羽不累,本公子也烦了。”
“那公子是烦忧什么?”
“楚国境内商市这般紊乱,非枫子兰从中手脚不能如此。决战之日本也是这两个月,可如此一来,楚军猛加十五万,此战这般延伸下去,必是一场旷世大战,齐楚最终无论谁胜,都将元气大伤,与二十年前那一仗无甚区别,”无颜冷冷一笑,道“看来夏国图谋倒是极大。”
樊天皱眉不语。
无颜思了片刻,又摇头,嘴角扬起一分蕴味深长的笑意:“也不对,夏国如今国乱初平,正是安定平心的时候,没道理在此刻多管闲事。”他眼波猛地一寒,缓缓道:“倒是他该是等不及了。公子穆啊公子穆,好个一举四得的妙策!”
樊天糊里糊涂道:“公子说什么?”
无颜不答,倏地拍掌按向自己的胸口,重哼一声,俊面苍白,嘴角已隐流血迹。
“公子?”樊天慌道。
“叫东方莫。”无颜微微笑道。
待夷光闻讯赶到营帐时,无颜已昏迷在榻上,双目紧闭。
“二哥?”她手脚无措,拉着东方莫,慌道“我二哥怎会病情又突然加重了?师父不是说那箭伤已无碍?”
东方莫双眉紧拧,冷冷瞥了无颜一眼:“我怎知这小子在搞什么花样。”他转身便朝帐外走,言道:“反正我是治不好他了”
“师父!”夷光跺脚,转身按上无颜的脉搏,稍安了安心,自腰间药囊掏出药丸,喂入他嘴中。
“公主,”帐外有人请示道“诸将军在左营等公子商议战事。”
夷光握着无颜的手,微微犹豫,随即站起身,声音坚定:“就来。”转身去拿无颜的帅令时,夷光目光蓦地一动,拿起令旁的卷帛,翻开阅罢,轻轻抿了唇。
回眸,烛光下,榻上那人一脸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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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十八年八月,齐军主帅公子无颜染病不起之事天下皆闻。楚军得知愈发蠢蠢欲动,将战之时,岂料楚国北境突遭晋军攻占,楚丘失陷,屯守蔡丘的楚军拨掉二十万奔驰救援,兵力分散。楚地近年战火频繁,民众怨声载道,临近中秋,驻守蔡丘三年未归的将士思乡怯战之意更是浓盛。然,就在中秋前夜,齐楚会战爆发。齐国公主夷光率三军将士于泗水之畔迎战楚军铁骑,新成黑甲军早于前一日绕至楚军两翼之侧,一旦鼓声如雷,黑甲俱出,玄色涌迭似潮浪般袭卷楚军,利剑横向处,所向披靡。凡羽的中军被忽如神兵下降的黑甲军冲得四零八散,几次整军欲杀出重围,皆被阻截。激战一日一夜,楚军二十余万大军战成十万,溃败逃亡。白朗率轻骑追击,直将凡羽驱入楚境。
中秋之夜,泗水暗红,两岸尸首横陈,弥漫的硝烟遮住了清朗月光。
无颜走至高山上,望着站在站在悬崖旁纤弱身影,心底忽而抽痛――事皆所料,然而她,却注定在这一战里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
他忍不住上前,轻轻将她抱入怀中。
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