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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莫回来的时候晋穆正在给我喂药。
药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涩粘稠的药汁,我不由得摇着头轻轻皱眉。
“苦?”晋穆刚问了句,随后耳边便听得药碗落桌的清脆声响“来,先吃这个。”
我发愣时,唇边已多出块带着清甜果香的软糕。我一碰退缩,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个滚烫的药碗,没待吹凉我便仰头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
对面人的不再出声,温暖的指腹贴至我的嘴角来,轻柔地擦着那边遗留的汁水。
我没逃避,只低低一笑,问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刚才喝的是什么药?”
“穆侯?非要这般见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晋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强?”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声古怪得连我也觉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刚才喝得可是安胎药。”言罢,我垂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伤人的语气再一次说给他听,缓缓地,温柔地,坚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声瓷碗碎裂响打断了我的话语,我咬了唇,静静等着对面的人怒火爆发,然后拂袖离去,再不要回头,再也不要牵挂着我这个对他而言其实甚不知所谓、无情冷血的坏女子。
眼前依然一丝光亮也没有,黑暗中,纵使我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的骇人怒气和滚滚煞气。他一定是站着的,因为我坐着会觉得有股高山欲倾的压迫感。他一定是瞪眼瞧着我满目失望和鄙夷的,因为我感受到了周围气流倏然冰凉的寒和冷。那一丝决绝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该死的混帐!”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说出的字眼是我永远不能自那张温和俊朗的容貌下想象得出的粗鄙恶毒。转瞬他却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发,声音轻得似缈风,不带一丁点可让人察觉的情感:“别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后蓦然有冷风拂面,那人离去的脚步声沉重匆忙,门扇被重重一声打开,又被重重一声关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着摇摇头:“恨我吧?讨厌我吧?可是,千万不要再为我伤心难过了好不值得啊。”
话音刚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塌时,耳边忽闻东方莫的嗓音响起,叹息着:“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抛弃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顾得周全,真心关心你陪在你身边的人你非得要伤他至深方才肯罢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气得当真不管你、不记着你了,你哭着后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着,默了半日方轻轻一笑,无谓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还少?夷光如今唯关心一件事,师父何时能帮我复明视物?”
东方莫长长叹了几声,耳边闻得衣衫飒飒声动,似是他自窗户翻入室内的动静-
果不然,我转身时,一双带着清凉微苦药味的手靠近我脸前解开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纱。东方莫在我耳畔轻声嘱咐:“伯缭此人你以后少去招惹,即便有机会见面也莫要再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讳别人觉得他可怜,凡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无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面上,他连连饶你两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变,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与他交友。”
“我是说晋穆和无颜。无颜那小子也罢,以后叫他吃吃苦头也好。穆小子那里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后怎么被别人摆了一道却不自知。”
我一怔:“师父以为他还会回来?”
眼皮上突地有凉凉的液体敷上,东方莫的手指在那里轻轻地揉抚着,他道:“适才天上飞过黑鹰骑的讯号穆小子才出去的。他会回来的,你放心。”
我闻言蹙眉,心道师父你怕是自信过了。想想,还是将话题移开:“伯缭即是那般的人,你还让他做夏国权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缭谋事多虑,谋权多智,是个百年难得的夺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机颇重,以我多年观察,他的所求远不止人臣这般简单。惠与他谋事,也是与虎谋皮,危机重重。”
我哂笑一声,道:“惠公必没那样简单,与这般人处君臣,他早该备了制肘、留了后路。”
东方莫低声一笑,不语。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银针戳向我但阳,嘴里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伤得不浅,我本正苦恼着如何治你,谁料伯缭来了这么一招,竟是帮了我让你的眼睛休息了几日几夜。如今复明已是时候女娃慢慢睁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细微的指缝。而后方缓缓掀了眼帘,透过指缝望向外面。入目光线昏暗,竟是薄暮时分,房里摆设简单,一塌一桌一矮橱外加几张竹椅,桌上盏灯亮着,烛火轻轻摇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
我放心拿下手指,回身找了茶杯给东方莫倒了杯茶奉到他面前,笑道:“有劳师父。”
自从那夜见到东方莫之后,他仿佛就一反嘻笑随意的狂诞作风,清俊的眉眼间总是郁结忧愁,往日的妖娆得意如今再难寻得。他定眸瞧了我一会,许久方接过茶杯,微微饮了一口后,又叹了声气。
我心中关心,便问:“师父有事?”
东方莫苦笑一声,满眸尽是为难不能启齿的挣扎。他摇摇头,道:“容为师再想想,想好了便与你说。”
我皱眉,不解:“又与我有关?”无颜那边安稳娶了明姬,南梁暂时安定,天下四国最近也没什么过激的交锋争斗,再说我的毒也有了解药,还有何忧?
东方莫喝着茶,眸光下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小腹。待我有所察觉时,他却一瞥眼睛移开视线,言词轻松:“这里是师父在凤翔城外的居所,安全隐蔽,你先住着。师父会加紧制解药,待解了你的毒后,是留下还是随穆小子去晋国,抑或回齐,你自己看着办,师父不强求。”
我想了想,点头。
东方莫放下茶杯摆摆手:“我去药庐,你若闷了可来帮我整理药材和典籍。晚膳有药童给你做,待会送来。”
我仍是点头,言道:“多谢师父收留。”
东方莫做势拧拧我的耳朵,瞪眼:“这么客气?我是你师父!”
我一笑无奈-
东方莫的药居处在山明水秀的幽谷间。七八间不大的竹居建在半山腰上,药居周围种有成片翠竹,居后有潺潺清泉,妩媚青山。跳过清泉往远走几步便是一处沟壑,前有垂练瀑布,下有急流湍湍。
夕阳西山,落霞犹带暑意,山间却清幽声凉。
我站在高处扣指长长吹了一哨,远方的深林中有苍鹰闻讯飞来,流影一般的速度,而后倏然停下,静静地歇在我抬起的胳膊上,黄绿的跗蹠紧紧拽住我的衣袖,善意地用尖尖的嘴角啄了啄我的衣裳。
“乖魅儿,你可是也想他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苍鹰亮黑的尾翼。它抬了赭色的眼眸淡淡瞥我一眼,低低鸣叫两声。
我一笑,抬手将刚在房里写就的丝帛系在它的腿上,轻声道:“亏你一路能跟来也着实不易。你帮我把这信带到金城交给爰姑。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我的行踪哦。你的影儿也不行,可知道?”
魅儿委屈着无力点头。
我微微一笑,拍拍它头顶银白泛金的绒羽:“不伤心,熬过这些日子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魅儿轻轻抖了两下灰褐羽缨,叫了几声,随着我手指轻轻一晃便展翅飞去了高远的苍穹间。
我看着那黑影渐渐消失在空中后,方低低叹了一声,扭头准备回药居。
脚刚抬又落下,我凝眸看着站在丘下抱臂仰头望着我的黑衣男子,一时失神。在余晖下湛着金丝光泽的黑袍寡绝沉静,衬得他的身影愈发修长冷漠。俊美英挺的面庞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怒气,颚下微有青色的胡渣,神色略显疲惫倦怠之累。双眸亮若粲星,盯着我时却似宝剑锐利的锋芒,仿佛要看入我眼中一路刺入心底的狠绝残忍-
“你你怎地又回来了?”我颤声,此刻再看到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晋穆微微勾唇,纵身一跃跳上丘顶,逼近我面前,垂眸别有深意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那眼神凉得彻底,伤得彻底,隐隐约约的还带着一丝悔意和恨意,一抹说不出的玩味和厌恶,看得我几乎无所遁形,只能故作镇定地回视他,嘴角本淡淡笑着,而后笑意越来越僵硬,直至我再也笑不出来,他方冷冷一笑止住了沉默:“你好啊。”
我闻言一愣。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不放,直掐得我骨头都痛了,他才沉声道:“他如此待你,你还不放心给他通风报信。我以为你离开金城是彻底明悟了,原不知你是存了这般心思,故意来辖听情报告与他知!”
那不过是我给爰姑报平安,让无颜不要再为我担心、放手做事的信。我听得虽糊涂,却还是轻轻一笑挣脱他的手,点头,应承不讳:“是这样又如何?我是哪国公主你难道不知?”
晋穆眸子一寒,脸上笑意却愈发明媚如骄阳:“哪国公主?你现在是我的夫人。翌公与豫侯皆答应了本侯求娶一事,从此刻起,你已是晋国穆侯夫人,此身份再改不得!”
我的心骤然一缩,怔住当地:“你说你说他答应了”
晋穆略一颔首,而后静静地不语,只定睛看着我,目光复杂得连我也难分清那里面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痛多一些。
我吸吸鼻翼,抬了抬头,不想再流泪,也更不想在他面前流泪。
我微笑,道:“既如此,请穆侯求娶国书。”
晋穆随手探入怀里取出一份明黄丝帛扔入我怀中,淡淡道:“你自己看看。黑鹰骑刚送来。”
手指颤微着轻轻拉开卷帛,只一眼,便是独属于我天地的倒垮沉沦。眼前一黑,脚下无意识地退后一步,手臂却被晋穆拉住,抬眸,却见他皱眉看着我,面色青得吓人:“后面是悬崖。再若掉下去,我不会”语顿,他神情一变,不再言。
他如今是嫌弃我了。我抿唇笑了笑,蹲下身,抱住自己,笑声愈来愈大,苍凉彻底,悲哀彻底。
无论如何,那人也不能在此刻推我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不管他有何难何苦,为何所困,为何所欺,他伤了我的心,却不能这般叫我心灰心冷,心恸心死!那国书不是假,那玺印不是假,那飞扬跋扈的字天下唯有他能写出,那不是假!
晋穆弯下腰,挑指抬起我的脸,目色黑暗如夜:“那个抛妻弃子的混帐,我发誓我今生都饶不了他。”
我冷冷一笑,抬手拿开他的手指,微微往后挪了挪身子,却不料脚下一空,身子后仰,直直下坠。蓦地,人轻飘飘如落云上,四周花香扑溢,坠落的刹那,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闭上眼,发丝轻柔地抚上面颊,仿佛丝滑的绸缎般,轻轻掠过眼殓。
山虽不高,我若不提气用轻功,必死无疑。
可我不能死。不甘不愿。不甘不愿!-
正待提气时,腰间却陡然多出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我抱住。我睁眸,正对上那双看着我无比焦急痛心的眸子。坠崖不过眨眼的瞬间,他却又跟随下来。
“不是说不会再救?”
“我是这样想。可是心已经动了。爱了,痛了,深入骨髓,放不了手,”说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在,面色因苦痛而苍白非常“孩子不要,我娶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望着他,半响,方摇着头轻轻一笑用力推开他,自己在空中旋身转了个圈,稳稳落在山脚河畔。
“穆侯若觉得委屈,觉得夷光配不上,大可明宣天下另择佳偶。夷光也不是被人抛弃了一次两次了,此辱累加如山,早已不放在心上。夷光之事本不欲累及穆侯卷入漩涡,如今害你痛苦”我声音颤了颤,吸了口气,继续道“夷光唯有歉意和无奈,请你放手。”
因为我,当真不愿再伤你。被伤何痛,我再清楚不过。
音落,身后却良久无动静。
我忍不住转身去看,回眸的刹那那黑衣猛地贴至身前,一只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腰,一只手绕至我身后按住我的后脑,迫我抬了脸,一瞬,他俯面下来,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被关了许久的困兽,动作霸道凶狠,任凭我捶他推他,他却动也不动地咬着我的唇,直咬得我嘴角溢出血丝流入两人的口中他也不管,火热的舌尖用力抵开我的牙关,缠绕着我的舌,拼命吮吸着我嘴里还未散去的雪莲幽凉,支撑着我后脑的手在不断不断使力,细小的胡渣扎在我的肌肤上,几分生生帝。他在用尽力气吻着,吻得深入,吻得绝望,吻得而又苦涩不堪。
气息交缠亲密,这一刻我却分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抑或无爱,无恨,那我和他之间又剩下了什么?
我心中疼得早已呼吸不过来,捶在他背上的力道在逐渐减弱,渐渐地,手臂垂落。眼睛眨了眨,泪水落下来,雾气迷朦了眼前他的面庞。心中在滴血,身子在不断地发抖,脚下无力,直软得我欲倒地。
他用力扶住了我,泪水沾湿他面颊的那刻他不再吻,只是嘴角依然贴在我的唇边,轻轻道:“夷光,不要再推开我我若当真走了,你就会孤苦伶仃的,我不舍得。若你执意要孩子,我我养。”
我闻言心神猛震。究竟是怎样的情才能令他说出这般辱没他穆侯身份、舍了他骄傲自尊的话?我想不出来,是因为我第一次遇到的缘故?
我伸手欲推他,却不妨腹中绞痛钻心。我禁不住低低了一声,痛苦地皱起眉,伸手按住小腹,费力地弯下了腰。
晋穆低喊:“怎么了?”
我疼得直吸冷气,却说不出话。
他横抱起我飞身跃出去,口中安慰道:“莫怕。你师父在我在!”
那个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宽广,小的时候坠崖是他救我,如今身边仍只有他。为何我每次生命垂危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永远是眼前的他而不是我心里的那人?虽痛极,我却仍忍不住发笑,昏去前最后一眼看得那青天瞑色,脑海里浮现出的竟还是那人深情不悔的容颜
无颜,你真的好舍得-
睡去不知多久。
昏迷中,只觉脑子里空茫一片,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了隐约模糊的缥缈白线,一丝丝,一缕缕,愈荡愈高,愈离愈远。哀伤悲痛离去的刹那,也好似带走了我所有的喜笑颜开的理由。
我仿佛只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欲去挽留,却又心死无力。
模糊中,依稀有一个小小瘦弱的孤单身影。那般陌生,陌生到见所未见,却又偏偏牵连了我所有的神思,亲切的,贴近的,仿佛是世间最紧密最难舍的感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
欲靠近,他却越离开。
他那别扭而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纵使我瞧不分清,却也难受深深。
“孩子,”不知怎地,我竟这般唤他,嘴里柔声哄道“乖孩子,回娘亲这边来。”
他却笑,轻轻的声音诉尽稚嫩的感伤和童真的无奈:“娘亲要不起孩儿了。”
“怎会?”我一言泪下,心酸雄,只知使劲力气跑过去,俯身紧紧抱住他,连连安慰着“娘亲怎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娘亲怎会那般狠心?娘亲不会,不会,不会的”
幼小冰凉的指尖抹上我的面庞,轻柔擦去我泪水的瞬间我开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将来长大了定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于是心怜心喜,我抱住他,更不愿放手。
“娘亲,”他低低开口,小声地,语气怯怯仿佛已孤苦无依“可是爹爹不要娘亲了,娘亲也要不起孩儿了,对不对?”
我闻言心恸,僵住的那一刻,他却趁机挣脱我的怀抱逃开。
“娘亲不必伤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儿,下辈子”
下辈子?
我一惊抬头,却见那模糊成一团的弱小身影已飘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却调皮地咯咯一笑逃离我的指尖。
“娘亲,记得下辈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雾间,声音清脆传来萦绕耳畔,我听着,只觉随着他叮嘱言词入耳的时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脚下动不得,我倒在地上,无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殇离之难舍难断。
下辈子?下辈子要待何时?
我的孩子
无颜,我们的孩子!
我抱臂无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却又无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却又无声,泪水掉落不断,湿衣冰冷,寒气入骨窜行,冻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胧间,有人弯腰抱起我,用温暖的手掌慢慢抚摸着我的发,用低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我闻言抬眸,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
“记住了?”他再问,语气急切激动。
我直直盯着他,冷冷笑着,不言。
他低下头来,额角抵住我的发,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时是那般地真实:“丫头,你是不愿,还是不信?”
我缓缓摇头。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渐用力,我忍不住,挣扎着想要离开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国书嫁我于晋穆,如此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颜?
“记得等我”他软下声,似嘱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摇,正待问清他嫁娶之事时,他却又陡然不见。
满目仍是迷离,浑浑噩噩,不知所在。
飘行不定,踟躇徘徊,许久,当我悲伤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这般耗费而尽时,指尖却一暖,有人在雾瘴间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渐渐脱离那层我跃不出的浓雾。
“去哪?”我痴痴地问。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里低低道:“夷光。”
就是这样的呼唤,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不舍,一声难忘,好似带着穿破灵魂之隔直直唤入我脑海的魔力,就像当初楚丘之死后那般,那不断呼唤我、深沉微哑的嗓音中,有痛相随,有苦与共-
睁开眼,入目光线昏暗飘摇,窗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淅沥沥轻响不断,凉凉的水气绕得竹舍愈发清冷。手被人握得紧紧,我侧眸,瞧见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颜。
鼻息悠长,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温润的面庞已然失去那飞扬得意的神采,脸色隐隐发白,瘦削下去的双颊在晕黄的灯光下浅浅勾勒出一个愈发孤峭刚毅的弧度,长发凌乱披散在肩,黑色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困苦。
我看着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义深重得不堪背负,非得要我到了面对他已然到了心乱如麻、纠缠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满意?
我闭上眼眸,轻轻叹息。
腹间依旧隐隐作痛,牵动着我的心也阵阵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脉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离开了。
有我这般的娘亲,有无颜那般的父亲,出生在这个乱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无颜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亲未曾闻喜,更可恨他无法得知丧失之痛。但,只要我一人承担,或许也好。他有他要担当的,那些比丧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说无颜舍得,我何尝又不是?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抚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动作轻柔得仿佛我的孩子还在那里,慢慢地成长着
泪水自眼角无声滴落,我闭紧了眼眸,虽是最难处最难受的境地,我却残忍得不愿让自己再软弱一分一毫。
越软弱,越易受伤。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只能选择愈挫愈勇、愈伤愈笑。
我虽憎伯缭为人,却也知他这话是在真正地提点我。
智人一语,谶言千机-
挥袖拂开沉睡散轻轻抚过晋穆的面庞,扶着沉睡过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费力地起身,双脚落地的刹那身子虚弱得直叫我摇摇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稳了呼吸,我提气运转周身,自怀中取出恢复体力的药丸吞下后,方踱步去一旁拿丝帕湿水覆上面庞。
冰凉的水意渗透肌肤,激我的神思顿时清明。
我回头瞧了瞧睡着的晋穆,想想,还是自长袖里取出一方干净的丝绢湿过水,而后走去塌旁缓缓擦上他落魄疲惫的脸。
容颜年轻俊朗,紧蹙眉宇间的烦恼忧愁却早不是我们这般年纪可以承受得起的。
乱世下,王族中,任谁都是这般。
想起他说过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及他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却轻轻一动,手指伸来握住我的手腕,呓语模糊:“夷光”
我闻言愣了愣,手要缩回时,他却拉住不放,剑眉一时拧得更紧,薄唇轻抿仿佛已有怒气和急意。
我叹口气,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不再动弹。
房里,烛光嗤然一裂,爆出一个绚烂的火花。
我凝眸看着窗外瘦竹浓浓压上白纱的厚重阴影,想起远在金城那个爱竹爱酒爱美色的风流公子,一时黯然。
今夜,不知他过得如何?-
半日过去,晋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挣脱开他的手,替他拉好敞开的衣襟,刚盖上薄被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清灵尚带孩童之气的声音在外小声响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晋穆,哑然。
“夫人”待她再要开口时,我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撑着素绢竹伞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瞳眼晶亮璀璨,肤色白皙细嫩,衬着一身飘逸白裙,黑夜里,那容颜清秀非常。
“主君说夫人今夜想必会醒,特让迟风来请夫人去药庐,说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东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晋穆,也不出声,只微一颔首,轻轻扣好门随她离开。
迟风另带一把伞,见我就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着,忙撑开伞塞到我手里,望向我时神情关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虚弱,怎能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问:“谁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说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难治之症,公子带你到药居治病。难道迟风叫错了?”迟风迟疑,眸光飘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尴尬又觉哭笑不得,她这般一问,倒叫我无从答起。
我道:“别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儿,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迟风打量着我,面色困惑。
我看着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闪的眸光,心神一动,这才记起自己是一头白发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愿再解释,只轻轻道:“走吧,去药庐。”
迟风低低一应,也不再多问,转身带路-
雨夜,山间安寂。
药庐里灯火明亮。
行至药庐前,迟风止步:“主君只传姐姐一人,药庐是禁地,迟风先退了。”
我点头,将手中的伞交还给她。
门扉半掩,普通至极的环境看不出被称之为禁地的森严厉害在何处。我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门扇的刹那正待唤一声“师父”时,抬眸,却见端坐屋里层叠竹简间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容颜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轻男子。
“惠公?”
男子闻声回眸,放下手中执握的竹卷,看着我,言词冷冷:“怎么,不愿叫我小舅舅了?”
不称寡人自称“我”看似亲切,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让人瞧得冰凉入骨的寒气。
我抿抿唇,望着他许久,不作声。
他撩了长袍站起来,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张冷俊孤寂的面庞,靠近我时愈发压人心境。“你师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为你出山寻药草去了,明日回来。”声音淡淡的,不觉喜怒。
我“哦”了一声,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转身欲走。
“我没说准你走,你敢离开?”威严冰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摄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一笑,道:“敢问惠公还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莫名一软:“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我侧过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干脆地:“说吧,夷光听着。”
夏惠缓步踱来,垂眸望着我半日,不言不动。我蹙眉抬眸,却见他复杂飘忽的目光,似迟疑难定,又似带着一抹隐隐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话,但言不妨。”我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孩子没了,是那碗安胎药的问题。”他低低出声,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怔了片刻,手脚发凉,待要站起时他却垂手将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盯在我的脸上,似决绝,又似痛心:“不必怀疑你师父,药,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气又伤心,忍不住一掌挥去重重拍在他的肩头,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连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大病初愈,掌力无劲,拍过去他纹风不动,只是那犹带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渐严厉下来,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来就要不得,你师父明白却心软下不了手。你如此聪明,难道一点也不知晓其中利害?且不说那孩子因你体内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纵使生下也会夭折,不仅如此还会累你半生身体病弱,难以痊复。只说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亲名义上得哥,世间没有遮掩长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晓便是奇耻大辱,你让他何存何处?豫侯说是爱你至深,却连一个婚约都许你不得,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
夏惠一口气说完,见我茫然无言,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劝道:“再说如今你将嫁晋国穆侯,即便他心胸宽广得可容下那孩子,你能安心?襄公不会怀疑?想必你也知道襄公是何等人物,天下心狠手辣最厉害者非他莫属,晋穆实是他最宠的儿子,纵是储君之位暂不给他,纵是囚禁他不得自由,却也是费尽心机地在保他周全不受一丝折损。你连连累晋穆至如此难堪的境地,那襄公早不知对你成见如何,你却还想着要带那无颜的孩子稳居晋国?”
我冷笑,言道:“我何时说我要嫁晋穆,我何时说了?”
“晋穆此人,你不嫁,也得嫁,”夏惠吐词落音,字字清晰掷地,霸道得不容他人一丝反驳的余地“丫头你不要太任性”
话未完,门陡然被风括开,满室药香腾绕而起,草叶飞乱,有青影夹风而入,彩色长鞭在摇晃的灯花下凝成一束犀利光芒,直直抽向夏惠的方向。
夏惠不闪不躲,扭头时,面色寒如冰石,眸色凌厉。
他刚挥袖欲挡那鞭影时,我赶紧起身护在夏惠的身前,低喝:“爰姑,不得放肆。”
无论心机还是武功,爰姑怎是夏惠的对手?这鞭若打下来,只能是苦了爰姑。
鞭影将落脸庞被她险险收回,门扉又关,适才大风下灯火歇了一半,唯余的一半轻轻飘荡着,阴影浮浮,照得一室药草铺地的景象更显凌乱。
魅儿拍翅站在门口处,见我望过去时,它眸间略有愧色,低了头轻啄地上的飞屑草药。
爰姑伸手拉我入怀,哽咽声轻微:“公主倒狠得下心,竟这般无言离我而去,若不是魅儿回来送信,若不是我的轻功还未荒废,是不是你今生都不愿再见我了?”
我忍不住流泪,默然不说话。
爰姑的手在我后背轻轻抚着,声音伤感下去:“你和无颜还有我那可怜的孙儿公主,你们这般折腾当真是想要爰姑的老命不成?”
我依然不语,只推开她,凝望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陡然发现几日不见,她却又苍老不少。鬓角花白,容颜倦怠。
“爰姑”我低叹,无奈“对不起。”
爰姑望着我,半日,她又侧眸看了看一旁不再出声的夏惠,开口时声音颤微:“公主,你当真要嫁晋穆?”
我不言。
夏惠冷道:“豫侯已然做主答应,聂无爰你还不知?”
爰姑惊诧,面色苍白,笑意苦涩,许久,她方能说出话来:“好,好好原是这孽障狠心伤你他天天舍了新婚的妻子住来疏月殿,几日几夜地不睡觉,一旦闭眼,梦里都在喊着你的名字,我只当他与我一般找你发疯,念你发狂可我却不知,却不知他在私底下却做了这般的事。”
我闻言一僵,只觉脑海中空茫一片,昏睡时梦里那人抱住我嘱咐叮咛的话语再次回现思绪中,我愣了片刻,倏而,我抽离被爰姑握住的手,轻声道:“爰姑,你回去吧。”
爰姑失色:“公主?”
我凄然一笑,心痛,心落,心伤无痕:“无颜,他此刻才是真的苦。你若再离开他,他会比我更孤独。”
“那你”我看了看夏惠,眸光忽然一定:“我我自然也有我要去完成的责任。”
爰姑怔然。
夏惠望着我,唇角慢慢勾起,眸色欣慰,笑颜倾城绝美。“丫头,”他轻叹,拉住我,柔声道“明日随小舅舅回凤翔城。”
我一笑不语。
我会听无颜的话等他,却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站在原地不动,便唯有被人欺负算计的份。我无辜赔了心伤,赔了三年,赔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甘心,又怎能不学聪明,怎能不知为自己、为齐国学会谋算反击?
尤其面对的人是你,我的小舅舅-
雨夜虽难行,我却执意将爰姑送离药居。
我也没再叮咛她不要告诉无颜我在哪里,因为我知道即使他现在知道了我的行踪,他也不会抛下一切来寻我。我只是吩咐爰姑千万不要将孩子的事告诉无颜,既然那孩子来去如此匆匆,是喜是哀已纠缠得太不分明,痛苦我一人受便够,他要愁、要忧的事远比这些来得令人头疼烦恼,我若懂事,便该知道如何为他分忧。
如今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那么即使能做一点点,也是对那遗憾的一丝弥补。
纵使将来再难携手,却也不至于两相埋怨。
纵肆的马蹄声踏响静夜,眼看爰姑的身影渐远不见,我才轻轻弹指驱走歇在我肩头的魅儿,撑着伞,走回我住的竹舍-
房里安静,可是那人却已醒了。
先前他披散的长发已被溢彩的金冠束起,身上原先那件黑色长袍也被换去,此刻他金衣粲然,烛火下那袭华贵的衣料湛出耀眼光芒,衬得屋里的光线似是顿时亮了几分。
我站在门口,撑着伞,略略起疑。
“沉睡散么?”他勾唇笑,懒洋洋地倚在竹塌上,看着我“对我无用。不过当时你既醒了,我想多日劳累也是该睡一会的时候了,对不对?”
我尴尬无言,痴留门外。
雨气清寒,沾衣湿润。
他低低一叹飞身跃出抱我回屋,关上门,取过伞扔在地上,拉住我坐回塌边,轻声道:“既知身子不好,还这般不爱惜自己?雨水湿寒,可对你刚”音顿,他眸色一闪,自知失言,不再语。
我看着他。
“还伤心么?”他问。
我神色一黯,手指不自觉地去抚小腹,触及衣裳的刹那又猛地握拳缩回。我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不言。
他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后,身形一止,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安城么?”
我一惊抬眸,望着他的眼睛:“你要走了?”
“晋国事多烦乱。我已经出来太久了。”他伸指揉揉眉,直言不讳。
“你父王不是将你”眼见他斜眸睨眼瞅着我,我识趣地停住不语。
他却微微一笑,看似一点戒备也没有,言道:“父王囚我不过是计,目的是要看清晋国国内那些不安分的人的真切动向。”言罢,他想想,忽地一勾眸,笑意深深:“貌似利益分图,煞是热闹阿。”
我抿唇思量一下,道:“你和夏惠关系不错?”
晋穆冷哼一声,眸色忽凉,脸上笑意却愈发地诡谲难辨:“世人还当我和豫侯关系也不错,你认为呢?”
我闻言心寒。
你果真早就意图东齐。
念光沉落,我挑了眉,弯唇轻轻一笑,起身倒了杯茶给他。
“我随你回晋。”
他抿唇笑,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息微微。指间,茶色澄碧,茶气茵氲。他慢慢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的那刻他眸色忽而一亮,手臂一伸揽我入怀,温暖的指尖自我发上轻轻抚过,唇贴近耳畔来,呼吸温软,话语低柔:“夷光,我不管你答应是真是假,抑或为了其他。但只要你跟我走,给我一年时间便够。一年,我定叫你看清所有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