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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慌脚乱忙了一宿,我舒了舒腰,垂垂肩膀,正打算趴在塌侧小憩片刻时,寝殿外却传来内侍尖锐急促的通报声。
“公子。前方送来了紧急军奏。”
彼时我的额角刚触及榻上那绵软轻柔的毛毡,轻轻一点,随即又倏地抬起。用手指狠狠揉了揉太阳,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眸光一飞,下意识地瞥去窗棂的方向。
晨曦隐隐,霞光冉冉。天色虽只蒙蒙发亮,洁白的窗纱上却有酡红的颜色成片映染。我凝了目,望着窗外略微沉吟时,突有金色骄芒蓦然自霞光后矍然四射,一束一束,穿越天地之遥缓缓探入我那已黯淡一夜的双眸。
光影摇曳似火种,一丝一缕凝落眼瞳,驱散哀愁和绝望的同时,又徐徐将其点燃。
即而日出朝霞,即而眸光璀然。
搭在无颜手腕处的指尖不自禁地轻轻一颤,我欣喜低头,开心地看向榻上的人。还好,此刻脉搏跳动虽依然微弱,但却不再无力缥缈得叫人摸不清虚实。
我松了口气,悬吊许久的心终于慢慢归回了原位。手指自他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我弯唇微笑,目光停留在那张虽苍白却亦生动的容颜上,心中一时贪恋,一时痴连。
“你放心。”
许久,我才轻轻道出了这三个字。
仿佛是在安慰榻上久睡不醒的人,又仿佛是在鼓励着自己去坚持。
不是坚强,不是勇敢。只因为希望还在,只因为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无论是齐国,还是病缠榻上的王叔和无颜。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于是不再以多余的牵挂来纠绊自己快速走出寝殿的步伐。
于是我又开始充当着他的角色,只知家国兴衰,只知存亡之道。
一时似乎不知怕,一时也恍惚不知累-
寝殿外。内侍静立一旁。
我反手关门,没废话,直接问他:“奏报呢?”
内侍弯腰,双手举着月牙色锦缎送了上来。
色白。微黄。暗红滚边似燃烧中的火焰。这是安插在城外梁军的细作密报。我皱眉,伸手拿过后,看也不看便抬步朝书房径直走去。
“传白朗将军。”
“是。”内侍应声,小跑时,墨色长袍卷飞似流云-
时候尚早,长庆殿里安寂悄然。所有的宫人都还未起,诺大的外殿唯有几个守夜的小内侍歪着脑袋斜身靠在墙上打瞌睡。
书房。
烛火已歇,帷帐又垂落重重,日光费力钻入厚重的紫色绫绸,却依然只落得一室朦胧,满眼昏暗。我心急地打开奏报瞥眼扫了几行字后,眼见那蝇头般细小的墨迹实在是隐隐约约得让人难以分清,觉得烦心时,向来四平八稳的思绪骤然被激乱。
“来人!”高喝。
殿外的小内侍想来睡熟得可以,一声唤后,居然没个人影闪到我跟前来。倒是书房的墙角,冷不防冒出了一懒懒慵散呵欠声。
“什么事?”有人发问。嗓音低了些,含糊了些,犹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呓语茫然。
声音听起来无害,但蓦然响起的突兀还是惊得我眼皮一跳。适才进门仓促,我倒丝毫不曾察觉到在书房重地居然还窝着一个人。
“谁?”低喝,侧眸,小心戒备地瞅过去。
那人不答。
墙角有软塌,塌上有人横卧。白色长袍磊落似明月,裾纹衣袂低垂拽地,俊美的脸上神情虽倦,却浮现着浅浅的温和笑意,眸子明亮,在满室昏暗中犹显得粲然似漫天星子沉落其间。
“你怎地睡在这里?”我呆了呆,醒悟过来后,忙起身走过去,低头瞧他。
晋穆无辜眨眼,扬眉时,不以为意地笑:“那依你所见,我该睡哪?”
语噎。我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这才涩声低语:“抱歉,昨夜事情多,我竟糊涂得忘记给你安排寝殿了你继续睡,继续睡。”
言罢我转身,欲去随意点一盏灯,将就着看完那份奏报便好。
哪知才行了一步,垂在腰侧的手便被他轻轻握住。温暖的感觉自他掌心丝丝围拢至我冰凉的指尖,他低声笑了笑,开口,看似问得随意:“一夜没睡?”
我怔了怔,本能地点头。点头后又马上摇头,我回眸看他,抿唇笑:“我不累。”
“睡会儿吧。不然稍后没精神和力气办正事。”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他定眸瞧着我,深湛的眼底有幽芒微露,有点较真,也有点我看不明白的不舍和雄。
“不了。”笑着拒绝。扭头。
甩甩衣袖正要离开时,他手下却突然用了力。一夜未眠,我此刻本就疲惫得头重脚轻,现在又被他这么顺势一拉,身子立马不听使唤地重重倒下。脑子里瞬间空白。待喘回气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脖颈上竟陡然一紧,有胳膊莫名其妙地就勾搭上来,阻止住我欲起来的身体不说,一只手更是绕到我脑后,按着我的头依上他的肩。
“你作甚么?”慌张。所以结舌。
“睡吧。”声音淡淡的,波澜不兴间,微微有点哑。
“我不困,不困。”陌生的男子气息倏地萦绕鼻尖,双颊腾地烧起时,我赶紧摇摇头,撑了手臂便要坐起。
“睡!”语气无缘无故地开始恼火。他侧过身,扬手将一张冰冷的面具罩上我的脸后,那只胳膊突地滑下,放肆地揽住了我的腰,紧紧拥住。
心弦狠狠地抖动几下,我僵住,不安地缩在他的怀中。
“睡不着”我拼命控制着自躺下后脑子里便滚滚袭来的睡意,努力睁大了眼睛,不甘地反抗。
“乖。闭上眼就能睡着了。”说话时,他的下颚轻轻贴着我的发,若有若无的中,隐约传来了几分让人懈怠的暖意。
眼帘随着他忽然下来的语调而不由自主地垂落,心里却仍然觉得不妥,想起那份还未看的奏报后,我又开始挣扎:“书案上的奏报我还未看”
“我会看。”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我传了白朗”
“我见也一样。”不耐烦。
“那”心念终是开始动摇,睡虫已不容分说地缠上我所有的神经,一点一点侵蚀中,渐渐让我无力保持清醒。我闭了眼,不安地嘱咐:“那就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记得叫醒我。”
他沉默,不说话。
片刻后,见我又欲动,清亮的声音马上在头顶响起:“好!半个时辰!”
“这是无颜的药方,待会记得让内侍去御药房抓药”我夹指自袖中掏出一卷丝帛,胡乱塞入他的衣襟。
受托付的人没反应。
“等一下秦不思会来取王叔的药。你拿第三排书架上第六格的黄色琉璃瓶给他就是了。服药量和以往要一样”
还是不吱声。除了,按在我脑袋上的那只手又不留痕迹地将我往他怀里塞得更深了些。
等了半响无人答,我费力睁了眼,扯他的衣袖:“喂,你在不在听?”
“睡便睡,废话这么多!”语毕,某人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帘。眼前一片黑暗时,耳边有声音信誓旦旦:“这些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地睡!”
心知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我放下心,再次敛了眼眸。
“干什么睡觉还要戴面具”意识逐渐涣散前的郁闷嘀咕。有鬼面罩着,我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做恶梦。
“本公子讨厌见你现在这张脸。”冷笑,语音凉滑似水,这一次他倒答得快。
虽无语,但依然要叮咛:“记住半个时辰后叫我。”
默。
半天后——
“劳心!”
睡意沉沉时,依稀听到耳畔有人抱怨。
我侧过头,无意识地贴近了那处暖和的地方,继续睡-
自从回金城后我便忙得不分日夜,除了回来的第一晚我去无颜的寝殿睡过两个时辰外,其余的日子,便时常是趴在书案上略做休憩,最多一个时辰,便有睡前嘱咐好的内侍奉命叫醒我。那时就算再疲惫,我却也只能揉揉眼,拍拍脸,侧眸看一看案上那些在睡前还不曾见的、醒来后却已堆积成小山般的奏报,然后喝下内侍送来的冰水。
冬日饮冰,不是自虐,只是为了刺激经多日运作而渐渐迟钝的神经。
这一觉,起初我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可笑的是我忘记了,这次嘱咐的人不是听惯命令的内侍,而是习惯命令他人的一国公子。尤其此人还是从来都是我说什么他驳什么的鬼面无常。
于是一睡极沉,于是一睡不醒。于是闭眼前是朝霞冉冉,醒来后唯有懊恼地瞥向弥漫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残阳似血,往日显得瑰丽的浓烈殷红此时在我眼中已成了怵目惊心的色彩,生生唤出了我胸中蠢蠢欲烧怒火。
虽生气,但一开始并没打算发火,就算发火,也是恼自己贪睡罢了。一开始,我只打算赶紧下榻办正事来着。
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
醒时塌侧已无人。室内安静,只听到我一人的呼吸。正起身下榻的刹那,窗扇突然一响,眼前视线陡地一花,光闪一瞬间,有黑影飘进来,随后随后便直直跪在了我面前。
“公子。”那人抱拳,声音沉稳,沙哑中隐隐带着一丝沙砾划破虚空的凌厉。
我心中虽惊,但因无颜手底下那些密探素来的行事诡秘,神出鬼没。我见怪不怪后,理所当然地把他也看作了身负绝顶武功的密探之一。
于是我伸手,淡然:“拿来。”
那人一怔,继而抬头,深邃的眸光停留在我脸上时,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那些密探惯有的恭敬和端谨,反而竟是一种认真而又霸道的审视。他的眼神犀利冷锐,似来自草原苍野的鹰隼,此刻虽跪着,眸间锋芒却盛气凌人,竟是张扬得毫无顾忌。
我和他对视良久,觉得奇怪的同时,心中也不禁慢慢开始发毛。这眼光太阴寒、太冰凉,不经意流转时,仿佛有杀机隐现。
脑中猛然记起第一次见到聂荆时的情景。他身上的冷漠疏离,还有他眼中的寡然和孤绝,处处都在提醒着我他有可能的身份
刺客。
“你”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待开口说话时,他却陡地站起,胳膊一直,猛然掐上了我的喉间。
“刺客”我伸手费力地扳着他的手臂,字音希希落落自口中勉强挤出。
黑衣人扬眉,冷淡:“我不是。”言罢他目光一定,另一只手伸上来掀开了我脸上的面具,意料中的怔然惊讶后,他随即又冷哼表示不屑:“你就是公子无颜?天下第一公子,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你!大胆!”我怒极,脸涨得通红。他数落我可以,但绝对不能辱及无颜。
眼帘一垂,我也不再多想,拿了银针刺上他的筋脉,而后狠一用力,将针身整根拍入他靛内。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他怒道:“竟敢暗算我?”
我这叫暗算?那你突然就掐人家的脖子算什么?
虽恼,但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一时只能翻眼无语,心中祈求着那银针上的毒快快发作。
然而我低估了眼前人忍耐痛楚的限度,纵使他的脸色已暗暗现青,刀割般的浓眉不能自抑地拧成一线时,那只箍在我喉间的手指却依旧似铁铸一般,虽无力再捏紧,但也毫不松缓一丝一毫。
慢慢地,我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视线渐渐模糊,不能再看清前方人的模样。
倏而书房门大响。
有人在门外惊喝:“墨离!你干什么?放开她!”这声音虽因惊恐而失了往日的淡定,但那嗓音熟悉非常,不去想,我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公子”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发抖的颤微。怕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体内游走不停的银针让他难忍。
原来这黑衣人要找的公子是晋穆。好,很好此时我虽窒息得又有了将死的预兆,但还是禁不住扯了唇角冷笑,心道:果不然,恩怨总要有报的。他救了我,而后便轮到他的属下来杀我
正胡思乱想时,脖上忽地一松。顷刻间,空气顺利地吸入鼻中,眼前恢复了如初清朗,我伸指抚着颈边火辣疼痛的肌肤,坐回榻上大口喘气。
“怎么样?”白色衣袍靠近,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碰上我的脖子。
我扬臂,打开他的手,一时气得恨声:“滚开!”
狠话出口,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尴尬得伸缩不得。我踉跄起身,径自走去书架旁,找到了个白瓷小瓶,摊手倒出了些许汁液抹至颈边-
室内半响无人说话。
抹完药,我回身坐到书案后,随手拿了一卷还未开启的奏报,阅览。目光之专注,仿佛对书房里其余两个活生生的人置若无睹。
良久安寂,还是没动静。看来不仅是我把他们当作了空气,他们自己似乎也甘愿成为被人忽视的存在。
终于憋不住。偶一抬眸,装作不经意。
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在晋穆身前,虽垂首,却仍然遮掩不了他已苍白得瑟瑟发抖的面庞。
晋穆负手站立,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态看似温和,只是眸间冰冷,目光幽深得似一汪寒潭。缓缓,眼见墨离又一个寒噤,他这才慢悠悠开了口:“你不在墨武身边好好守边城,跑这里来作甚么?”
墨离闻言一个剧烈的激灵,抖动时,唇角颤微不成音:“臣下臣下夜大人军队至帝丘暂歇,伐楚军队出了状况。”
晋穆沉吟,眸光微微一闪:“楚军如今都在齐国。他那里能有什么状况?”
“是是太子阻”言至一半,墨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一声痛呼,手掌抚向胸口重重揉搓,脸色因寒冷而透着吓人的青白,额角却涌上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晋穆叹气,回眸看我:“夷光。”
我哼了哼,低头看奏折。
“夷光。”他动也不动,唤着我的名字时,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无奈,又似好笑。
我讨厌听到这样得能直钻人心的呼唤,于是狠一皱眉,恼火看向他:“喊什么?没看到他刚才怎么对我的吗?”
“过来,给他解毒。”他微笑,不着急,不着恼,目光温和似煦日青光。
我咬唇,本能地要一口拒绝。但转念又想起墨离刚刚说的夜览大军出了事,心中一乱,不禁开始踌躇。
私人恩怨。国家兴亡。貌似没有对比的意义。
我忍气起身,快步走到墨离身后,扶住他的身子,手掌在他后背缓缓按推,过了盏茶的时间,这才扬手重重一掌拍向他的后背,迫他吐出一口污血。
“喏,吞下去。”随手自腰间摸出个药瓶,倒出一粒药,递到那个刚才要杀我灭口的人面前。
墨离的脸色已微微泛红,他抬眸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依言接过药丸,吞下。
“臣多谢夫人赏赐。”片刻后他起身,对着我一揖手,语气恭敬非常。
我呆住,瞪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这家伙是什么怪胎?每次开口不是气得人发狂,便是要吓得人魂飞魄散么?
或许是瞧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和警惕,墨离此时倒不再冷漠,微微一笑开口解释,恭顺的语气中甚至还添上了三分讨好:“公子既唤您是夷光,那想必您就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夷光公主了。臣下刚才多有得罪,请夫人原谅。”
黑衣人,莫非你还没听说夷光公主已逝的消息吗?居然此刻能叫夫人叫得这般自然亲切?我好气又好笑,转眸看晋穆时,某人视线一飞,抬眸望天。
“你和无颜有仇?”回头,赶紧移开话锋。
“无仇。”墨离答得爽快。
“那你刚才把我当作他,还要下杀手?”睁眼说白话,学的谁?我侧眸,再次瞧向气定神闲站在一旁、墨离的主子,晋公子穆。
晋穆勾唇笑,眼光斜眺窗外,显然还在流连美轮美奂的夕阳美景。
墨离开口,声音定然:“臣下久闻无颜公子乃天下第一公子,适才动手只是想要见识一下他的武功而已。不过后来夫人您下毒臣下一时难忍,这才”余音哼哼成细蚊声,墨离扬袖,抬手擦汗。
见识武功要一手掐向脖子?我冷笑,懒得再和他废话,甩了长袍,转身回书案。
眼见我离开,晋穆这才开口:“夜览那里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太子殿下发兵符,摧夜大人班师回朝。”
晋穆皱眉:“父王也答应?”
墨离摇首,回禀道:“王上和王后前去燕城避冬,并在那会见九藩诸侯。太子殿下监国,所以”
“班师理由是什么?”晋穆挥袖打断他,冷声。
墨离偷眼瞄了一下他,再瞄了瞄我,沉吟一番后,这才回道:“说是夷光公主已死,公子您犯不着一时冲动,拿晋国二十万大军陪楚梁玩这场齐国必亡的游戏。”
晋穆脸色一变,怒极反笑,点头:“游戏?游戏!好个一国储君果然甚有远见。”
晋国太子望是夷长姑姑的儿子,说来也有齐国一半的血脉,想不到如今竟绝情至此!我拧眉,心中担忧,忍不住出声问:“他若阻止,夜览是不是就不能率兵围困邯郸了?”
晋穆回眸看我,不语。
此时不语即是默认。心缓缓沉下,我扬了眉,故意笑得轻松:“也好。齐国的事,便让我们齐国人自己解决的好。到时是兴是亡,无论成败,只要我们尽力了就无悔。”
晋穆凝眸看着我,许久,他突地眸光一动,转向墨离:“你先出去。北面宫门等我。”
墨离揖手,领命跃出窗外。
我看着他矫捷离去的身影,摇头,叹:“齐国如今国危,想来宫廷也成了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闹市了。”
晋穆默。半天后才涩然开口:“那是因为守宫的禁军一大半都调去城墙了。”
“什么?”我惊讶。一时听不懂。
晋穆走过来,扬手自堆积的奏报中拿出早晨那卷月白色的锦帛递到我面前:“这是早上你放心不下的密报,里面说位在菘山之后的楚军铁骑移了一半至平野与梁军会合。”
我倒吸一口凉气,忙起身走至墙侧地图前,目光审视目前敌我的形势时,脑中飞快猜度着楚梁合兵的用意。
晋穆也不说话,随步走至我身后,静立。
片刻后,我轻轻冷笑,咬牙:“看来终是逃不过了。他们想战!”
晋穆叹气,低声:“看来你也这么想。早上我看了密报后,便和白朗、蒙牧两位将军商议,将守卫宫城的禁军调了八千去城墙,将城南的水军配备了步兵战备,若有必要,水军当作步兵一样战。”
我怔怔想了会,低声:“你做得没错,应当如此。城南泗水目前是比较安全。”
“不过楚梁刚合兵,再默契也需要一定的磨合时间。我最初还在惊讶凡羽怎么就敢舍弃既可围困金城、又可兼顾楚国的北方军营,如今看来,”晋穆摇头笑,目光里尽是了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垂眸想了想,点头微笑:“看来你大哥望和凡羽的关系很好。”
晋穆挑眉,嗤然:“的确!物以类聚。”
我撇了撇唇,不答话。此时再言笑无忌都是装的,楚梁合兵的消息传来,没人比我更心惊和心急。晋国的援兵被滞路上,东方莫求援未归,目前我手上可用兵力不足十八万,而且军杂兵散,却要用他们去抵抗拥兵四十万的楚梁大军。而在那四十万的数字中,还有凡羽横行中原、凶悍无敌碟骑军。
若欲延迟会战的时期,或许奇谋能致。若欲取胜,不易。若欲荡涤敌军,其难何止登天?
我伸指揉揉眉,苦笑。
身后人轻轻叹息:“大哥出手阻挠,看来我必须要回一趟晋国。这里”
“交给我。”我打断他的话,挑眉笑时,宛若不知何谓凶险、未涉世事的风情云淡。
晋穆沉默片刻后,言道:“唯今之计,最好先拖。拖一时算一时。等东方先生自夏国回来,一切都好办。”
我笑,不以为然:“就算能请动惠公的兵符,夏军驰援也非朝夕之事。你当东方莫能有本事带下天兵天将回来?”
“我不是说他带回援军,”晋穆低眸瞧我,勾唇笑时,幽深的眸底颜色变幻万端“我是说,他能救醒一个人。一个对楚军铁骑作战方式再熟悉不过,一个比你我更加知道如何运用齐国兵马达到最大胜算的人。”
我望着他,眸间慢慢亮起。欣喜时,忍不住抬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欢悦:“对啊!无颜醒来就好了。”
晋穆不满地咳嗽,冷语:“他醒来就好了?不用打战楚梁军就退?他是人,不是什么天兵天将。”
拿我的话来噎我?我语塞,但心中一时骤然明朗,于是也不和他计较,只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咳嗽了,是不是着了凉?”
他闻言翻眼白我,胡乱着敷衍颔首,拔步就往门边走:“我回晋国了。你就慢慢等你奠兵天将醒吧!”
“路上小心。”跟在他身后嘱咐。
走至门边他关门,将我隔在门后:“送什么?别送了。”
“北国凉,多穿衣服。”
“我在那活了二十年,要你提醒?”
关心的叮咛被毫不客气地顶回来,我讪讪垂手,呆立在门后,一时说不清是不敢,还是不想去打开那扇门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少时脚步声绝。
我回头,正要坐回书案后时,瞥眸却瞧见了被墨离摘下后就落在地上的鬼面面具。我赶紧弯腰拾起,转身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殿外夕阳红,人影来回攒动。内侍墨黑的袍,侍卫冷锐的盔甲,宫女鹅黄的裙裳,或暗沉或温暖的颜色纷乱充斥眼间,只唯独不见那雪色翻滚的衣袂。
脚步停顿。我握着面具,站在殿口望着北方独自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