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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卯时,整个觉明府都要醒来了。严厉让明亮去帮烛武安排事宜,她往朝阳殿去。
朝阳殿掌事宫娥轻声禀道,昨夜凤皇在殿前摆宴,凤后命人把灵犀抱到房中,老少二人一起玩那平衡之术。凤皇回来灵犀已睡下,凤皇怜他睡得香,就容他待在御榻上。今日灵犀起得早,凤皇也便早起,抱他出门玩去了。
“母后还未起身么?”
“尚未唤婢子服侍梳洗。”
刚说到这里,严厉就听内室哗啦一声响,忙撩起帘幕进去,见六十四片龟甲散落一地,靠坐在床头的凤后神色坚毅,脸色却透着灰败,元气耗损极大的样子。
“母后这是怎么了?”严厉一惊忙上前探视。
凤后摸着胸口缓了会儿气,虚弱道:“你父皇一向粗狂豁达,累劫至此也欲听天由命,道是纵使他真渡不过此劫,膝下业已后继有人,对得起列祖列宗。还道你世叔万般谋算,岂会有失误?定是烛武功力不够,打错了卦。为娘知道你世叔乍看平和,实则性有强势,不喜他谋定之事受人质疑,尤其为娘与他亲近,有丝毫质疑也是不信赖他。然他明知我族卦算无双,还笑为娘庸人自扰,不肯解惑。为娘心思重,想得多,为求万全才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你可怨怪么?”
严厉道:“儿臣爱重父皇不亚于母后,母后有事不倚仗儿臣,儿臣才会怨怪。”
“你能体谅甚好。”凤后释然笑了笑,叹气道:“你父皇却不理解咱们两个至亲的苦衷,昨夜跟为娘我闹腾不休。也怪为娘处置有误,明知他性子还管不住嘴,前几日与他商量做什么?彼时他严词拒绝,道是尽人事、听天命便是,胆敢使这歪主意,他必不与我罢休。为娘应承他,他总归起了疑心。昨夜为娘架不住逼问,就招了供,后见他怒气难消,左右哄不好,只好趁他不备用事实说话。”
“母后莫非开卦了?”
“虽虚耗身体,为娘终于能安心了。你父皇哑口无言,恰灵犀睡毛躁了,缠着他哭闹,他不得不耐心去哄,便未再纠缠此事。”
隔辈儿亲,古训诚不欺人。灵犀素来喜欢缠着凤皇,凤皇待他也比待明亮还要宽容宠溺,浑不像当年教养严厉那般严苛。凤后定是笃定这点,才刻意拿个小子来绊凤皇的腿。
而无极宫的玄奥由娑罗一脉相传,后辈门人心性皆受其干扰,凤后也不外如是。严厉没少吃这等软亏,嘘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对自己老爹深表同情。
严厉把满地龟甲拾起来,收进凤后床头的宝匣里。
“既搞定了父皇,母后还拿这随身宝贝撒气?”
“为娘若不通此术,便不知吉凶祸福,也便不因此患得患失,比别人多操些心,多出些力,多做些挣扎和……决定。”
“决定?母后所指的是?”
凤后沉默少顷,这才摇头笑道:“饶是你世叔,也不会事事以我凤族利益为首。为娘若不是有卦术傍身,能司天命,如何守护自己爱重之物?”
严厉想了想,劝她道:“母后的坚忍与付出父皇自是明白,岂会真与您置气?您强撑病体开卦,只怕身体每况愈下,还要在床上多将养几日。一切交给儿臣去办,您只管在府中安心等消息。”
“甚好。”凤后颦眉扶额。严厉见她极疲惫的样子,扶她躺下便告退。
凤皇生于巳时一刻,也便每次历死劫都这个时辰。
皇笳天南有地域唤作梵谷,阳气最盛,地势也最好,是凤族的涅槃之地。
辰正时分众神便已齐聚梵谷,各据方位,将梵谷围得水泄不通。各路凶禽也在下界严阵以待,谨防西海龙王自作主张,带妖界生事。
万事俱备,凤皇这个正主却卡着时间才来。
凤皇的胡子造型清奇,很招人注目。
“早说祖父宠惯灵犀甚于孩儿。那把胡子都被玩出花儿来了,他也不打理打理,大庭广众仪容不整,明明威严受损,看来竟还颇无所谓的样子。”
听身边的明亮附耳嘀咕,严厉绷着脸不笑。她身后的烛武却忍俊不禁,轻笑出声道:“二小殿下还小,背不动这个黑锅。”
明亮忙请教烛武,他被严厉回头一瞪,只得肃然无语。虞靖的消息最是灵通,明亮掉头要问她,她早一扇翅膀,钻进不远处茂陵等人中间。
明亮随即恍悟了什么,看向严厉的眼神十分惊奇。
严厉耸了耸肩,极淡然道:“所以说,你祖父最宠惯的,是为娘我。”实则她心里如被钝刀戳了一下,酸溜溜的。
凤皇犟且生死无惧,却总归不是铁石心肠,纵使赔上颜面和气节,也不舍与至亲死别的。只是他平生从未如此气短,难免别别扭扭,轻易也过不了心中那个坎儿。
众神山呼拜见。
凤皇于半空中环视四周,后朝一方招手。
严厉忙上前:“父皇有何吩咐?”
“儿啊,”凤皇疑惑道:“你们交头接耳在议论什么?”死劫将至,他体内火气压制不住,以致面红耳赤,七窍冒火,兼之仪容不整,看来十分滑稽。
严厉忍住笑道:“论您来这么晚,许是昨夜太过劳累,睡过头了。”
“胡闹!”凤皇眼睛一瞪,一摸胡子才了然一囧,不由解释道:“跟你母后生了一晚上气,后来又忙着哄你儿子,才忘了打理这个东西。”说着就要拆开。
严厉忙拉开他的手,严肃道:“时辰到了,您先顾正事。”
“正个屁事!”凤皇再度环视四周,“你母后闹这个阵仗,叫为父很是暴躁。”
严厉道:“您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凤皇冷哼:“你母后非要无事生非,逮着你我两个至亲瞎折腾,调这么多男女老少来看为父光屁股,摆明想叫为父晚节不保,遗臭万年。”
“父皇怎可轻看自己?您老人家老当益壮,身材健美,保管男人看了艳羡,女人看了垂涎,不帮您传诵千古,也叫您流芳百世。况且母后都不计较您春光外泄,您怕个什么劲儿。”
凤皇明显囧了一刹,严肃道:“儿啊,待会儿可别只顾看为父出丑,手下失了分寸。”
严厉见状也面色凝重:“儿臣想得更多的,是事后怎么把您喝倒。”
“大言不惭,等着吃教训罢!”凤皇化为真身,六翼挟着烈火,飞到梵谷底部。
时辰已到。
五百年来压制劫火的无形禁力骤然失去桎梏,如刺破万尺苍穹的炽烈阳炎一般,几乎在瞬间烧透凤皇的身体。死去的过程却很漫长,每一刹都痛苦无比,饶是凤皇也无法承受其重。何况他累劫至今,痛苦必然翻了无数倍。
万丈光芒之间,凤皇千疮百孔的身体剧烈翻滚着,震耳欲聋的凄鸣也随炎浪一波一波四散。梵谷的山壁被其撞得轰隆作响,进而化作轰鸣的回声,与层层炎浪直冲天际。炎浪逐层往上扩散,仿佛自梵谷中生出一株火红色的巨树。
渐渐的,整座皇笳天似乎都开始颤动!
众神都被炎气炙烤得汗如雨下。明亮初见此景,一面帮严厉擦汗,一面骇然惊道:“如何才能帮祖父减轻些痛苦?”
严厉心知此劫果然好生厉害,凝重道:“不经历死,如何能生?此乃必经之痛,古来无解。”
“要、要持续多久?”
“常理需要一个时辰,眼下却是不知。”
明亮道:“所幸孩儿不是纯血之凤,毕生也无须经这等死劫。”
“可你的寿元终有尽时。”
“世间若真有永恒不死的生命,何故纯血之凤越来越少?而在我凤族之外,却有冥王和我祖父那样远超我凤族寿元之人?就连晧睿仙师和四方天帝,寿元也即将企及我凤族最长寿之人?”
严厉一个问题都无暇去想,只因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凤皇的身体突然如极薄的瓷器,瞬间碎为无数片,夹杂其中那些肉眼无可辨认的尘埃,正是凤皇之魂!
严厉早便蓄势待发,见状忙凝极法力,祭出炎之灵。她手上金芒所到之处,梵谷四周无不燃起熊熊烈火,谷中炎浪更加剧烈,往四下翻滚而去的碎魂却停止前行,慢慢往回聚拢。
依照常理,聚魂也须一个时辰。可不过一刻钟功夫,凤皇碎裂的魂魄便凝至丈许方圆。
催动炎之灵忒费法力,明亮的任务是在严厉后继无力时加以援手。凤后唯恐会超时,还命烛武茂陵等人在一旁候补。
“再一刻钟必大功告成,母亲一人之力便绰绰有余。”
明亮的断言很快被事实打破。严厉加倍将法力注入炎之灵,随后的一刻钟却毫无进展,凤皇的魂始终保持将聚不聚的样子。
“怎会如此诡异?殿下可知是何故?”
烛武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大风掠过梵谷上空。冲天火树被其一撞,顿时倾倒成一个扭曲的形状。且有云水之气自八方极速凝聚过来,看其颜色之深,范围之广,显然将是一片硕大到史无前例的雨云。
凤皇正在重生的最关键时刻,倘被暴雨灭了劫火,必定魂飞魄散!
严厉一惊恼火暗生。
“速去!”
烛武应声祭出凤后的玄天扇,试图扇走雨云。众神也随之一齐施法。
一时间梵谷上空火光冲天,那云水之气很快消了厚重,却如同顶结实的黑纱,始终也不散。众神稍作停顿它便再度开始汇聚,只得持续施法。
明亮又急又气,不禁破口大骂:“好个言而无信的王八蛋!”
烛武也退回来急问:“殿下怎么办?”
未等严厉开口,有人瞬间来到她身边。
明亮看清来人不由大喜:“祖母来了啊!祖父何在?”
无照不理会他,对严厉一脸凝重道:“你父皇历劫最初我便感应到,有云水之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我竭力阻止也收效甚微,可见此乃天降之水。”
严厉心知天降之水与劫火之力不相伯仲,根本无法凭人力消弭,不由大惊。
“当怎么办?”
无照道:“任其降下来。”
“你不会是说……”
“天水可以引导,它却必须有个去处。看其厚重程度,整个皇笳天都恐被水淹没。你羽族却都惧水,此举无异于毁了你们的家园。”
严厉断然否决:“万万不成!”
烛武一旁插话道:“龙君可将摩挲罗海幻为掌中之物,消除这点水患不过弹指。”
严厉心说娑罗若知有今日情形,必不将龙君搞成那副德行。
“若请龙君来相助,你凤族威风何在?”无照嗤笑一句才道:“皇笳天下即是摩挲罗海,可找准位置将天境凿穿,让天水直接灌入海中。”
“如此虽好,凿穿天境却是从未有过之事。我族人力不成问题,众志一心,必然能成,却恐费时太久,您这里坚持不住。况且将水灌入摩挲罗海,亦须龙君同意。我家尊上的安危最是要紧,总归是要去求人,还顾什么威风?”
烛武虽分析的头头是道,严厉却是有苦难言。
“属下这便去请人。”烛武就要走。
“慢着!”无照颦着唤住他道:“天水极度稀缺,其灵气之厚重远胜永恒之境。叫龙族白捡这么大便宜,你该去与龙君要报酬,怎还要去求他么?”
烛武顿时愣在原地,“殿下?”
严厉道:“依我婆婆所言,速去!”却未等烛武抬脚,有人在半空骂道:“蠢材!”见是晧睿仙师与镜灵应声落下,严厉忙问道:“世叔有什么主意?”
“道祖墓旁那块天石闲置如鸡肋,今日总算有用处了。”
晧睿仙师的话虽没头脑,严厉却瞬间恍悟。
“意义非凡之物,竟好动用么?”
“当用不用,岂非愚钝?”
烛武自二人对话想通了关键,忙叫上明亮和茂陵等人,又挑出数十个孔武有力的资深老神,急匆匆去太清天搬石头。
严厉松口气道:“还当世叔生我母后的气,今日不来了呢。”
晧睿仙师道:“有些事情须准备一下,因而晚来了。”
无照道:“仙师当真脑筋活络,智计无双,叫人好生佩服。”
严厉也道:“世叔从容得很,莫非早料到会如此?”
晧睿仙师不卑不亢地睨她一眼,笑道:“非也,是我无极宫的祖师爷料事如神,早便传下这个应对之法。”
无照咋舌称奇:“原来如此?娑罗仙师真乃千古第一神人也!”
严厉在心里噗嗤一乐,更加安心几分。
晧睿仙师对无照道:“我仙道少有会控水之人,今日劳你费神,日后本座定当重谢。”
无照笑眯眯道:“仙师不必客气,自有旁人给我酬劳。”
晧睿仙师道:“遇上吝啬人,必不叫你如愿。”
无照道:“所以我打算自己拿。”
“此事强求不得。”
“不试又怎么知道?”
严厉暗恼两人当众打情骂俏,整这些虚的,就听无照传话给她:“我就是为了保证自己有源源不断的法力,还不败露身份,才用这个鬼样子现身啊。”
严厉闻听鼻子一抽。原是妖帝!
妖帝又传话道:“我知你不喜我来,便在外围观望。所幸我来得早,将那水气拦得一拦,不然你更措手不及。你岂非真要厚谢我?”
严厉懒得理他,专心操控炎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