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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临郊,有处大空园子,数月前搬来了一户人家,复姓,轩辕。
半月前轩辕府上的少夫人晕倒在街头,被赏金猎人救了送回府上,直至现下仍未苏醒。
其实重阑不过是在补眠,一睡半月算什么,她多久都睡过。否则三百年,熬过来谈何容易。况且她的伤需要时间痊愈。
这些日子夙夜寸步未离的伺候着她,端了热水替她洗脸,又喂粥给她,保证她睡着也不挨饿,偶尔还会同她说话。
“我竟不知,你这样贪睡,活像再也不醒一样。”
“秦公子在客房歇着,非得等你醒来。”
“你这小桃花儿尽惹桃花债。”
他重重叹了口气,抚着她的颊问,“丫头,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不管我了吗?”
床上的人儿睫毛微颤,喉头滚了又滚,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沙哑极了,似是哭过好久,“我不知要如何面对顾风流。这些年,我只交了这么一个知己,我知他心比天高,我知他重情重义,可我骗了他是其一,纵然以他的聪明早该猜出来了,但是我又害了他的发小这是其二,这会儿我又希望我俩从不相识,也好过让我伤他的心。”
夙夜拨弄着她的青丝,极致温柔的吻了吻她的脸颊,“你已然体会到如今他的痛心了?”
“嗯,他虽像个纨绔,却不是真的纨绔,他惜才,更惜缘,交了唐公子那样的朋友,打小就相识相知,若换了我,现在早恨不得掐死害了唐公子的人了。”
“聪明的人不会因为失去一个重要的人而迁怒另一个重要的人,不能再失去了。”
重阑睁开眼睛看着有些憔悴的夙夜,听他低语安抚,“他并不想掐死你。”
“你怎么知道?”
“他在外头,也等你好些天了。”顿了顿,又扳过想要翻身躲起来的小身子,“逃避会让期望你、相信你的失望。”
“你也会对我失望吗?”
“我不会让你逃。”
重阑沉默了好一会儿子,还是起身了,她不能仗着有人懂她、宠她,就学会软弱。清理一番便进了小堂。顾风流正在写字——酌酒问风月,风月不知供饮人,醉舞狂拍手,不如归去。
重阑搭着脑袋准备挨他一顿好骂,打一打也行。闭眼熬了半晌,什么事也没发生。再睁眼,那双凤眼就好笑的瞧着她,问,“可是睡好了?”
“睡……好了……”细小的支吾,顾风流无奈的拿笔杆敲了敲她的头,“你若是觉得我会因此怪罪于你,你就自个儿拿笔戳死自己。”
于是重阑颤抖着拿起笔准备戳死自己,吓得顾风流狠狠拍掉她手中的笔,哭笑不得,“你还是戳死我吧。”
“风流……你……”
“你什么你,走吧!”
“去哪儿?”
“他带你去过哪儿,你就带我去哪儿。”
一番准备,碧桃将裹成球的重阑推给倚坐在马车上的顾风流,讨好的憨笑,“往死里虐,留口气儿让我们能救活就成,不然就把她丢湖里,她最怕冷了,不过穿的多,不要紧!”
顾风流挑眉看着夙夜,后者警告的盯过来,重阑大雪球滚过两人视线相交处,爬上马车,一句话都不敢说,且一路都沉默得装作是颗大雪球。但是,顾风流没忍住。
“阿阑,你敢不敢跟我说说话?”
“不敢!”太久没说话,又太过忐忑,喊出声就是中气十足,严肃的小脸一副赶着赴死的模样,“风流,你说!要怎么惩治我!”
“到了。”
“啊?”
“下车啊!”
“噢……”
顾风流同唐颜廉一样,领着重阑在知交湖边的小亭里温雪煮酒,重阑再一次尝到了纯净的味道,顾风流笑说,“莫要糟蹋这酒,你这表情太难看了!”
重阑讪讪放下酒杯,不敢抬头看人。
“你是个傻姑娘,平日里瞧着聪明,却是对着他人,一到自己的事儿上就傻得紧。什么话你都能当真,因为你无措,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你就是十足了小心,这时你到像个没魂儿的,说什么是什么。我这话说的不好听,你仍得往心里去。我早知你不是普通人,同你相交,我做好了你随时抽身的准备,你却逃避了这个问题,阿阑,你瞧这湖,每年都结一层冰,来年又是融化的结局,你现下拿石子将他砸破,或等些日子让他化了去,他最终都是会没有的。”
“那就让湖仙凝住这湖!”
“湖仙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天,那时候湖冰依旧会化开。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阿阑,我带你到这儿,就该明白我要你做什么。”
“风流……这个惩罚太重了……”
“我并不是在惩罚你。”
“这不可能!七情六欲里的见早就没了,代价已经交换了!他现在的结局并不糟!”
“可我想要他有更好的。阿阑,把我的眼睛给他,我以喜怒哀乐的乐交换,让他代替我去看遍凡尘美景。”
“你在说笑话吗?失去乐意味着顾风流不再风流,不再自由,什么都没有!顾风流不是顾风流!会死的!”
自顾风流的男子青衫翻飞,倚着红栏杆,眸子里波澜不惊。
他说,阿阑,如若是你,我也会为你交换代价。
他说,阿阑,若是想做一件事,第一不要想后悔,第二即刻就去做,第三什么也不要多想。
他说,阿阑,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有一个冲动很容易,拿出勇气去实践这个冲动很难。
他说,阿阑,我是唐家养大的,我欠他们一条命,本可以不还的,现下却必须还了。
他说,阿阑,我走过万里河山,却只有两个举杯知己,你会走,他也会走。
他说,阿阑,让我自私一点,比你们早走,我这个人,一向寂寞,最怕寂寞。
他说,阿阑,别哭了。
重阑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停掉眼泪,不停摇头。可她是重阑,轩辕重阑,顾风流的知己,她懂顾风流要做什么,也知道动摇不了他,他们都是固执的,最温柔的棱角。
他拉她起身,走进翩然飞舞的大雪中,雪花染湿了他的睫毛、唇角,呼出的热气氤氲着五官朦胧起来。他还是一如初见一般笑得洒脱,执着酒壶,与重阑的酒杯碰到一起,重阑哭的昏天黑地,喝着酒,胃都苦到一团了,她听见他唯一一段没有笑着说的话,“阿阑,快乐是多么污浊的东西,七情六欲都可以让人快乐,他们在快乐里颠沛流离,流浪于所有可能有快乐的泥沼里,有人满足于此,不管是盲从还是本来。而你我,需要的是永恒的安宁,不动乱,不起伏,安宁而满足。我为了安宁而流浪,流浪于静止;他们为了快乐而疯狂,疯狂于流亡。”
重阑悟不清,只知道,原来顾风流从不快乐,他不肯委屈于这个世间。
最后重阑仍顺从了顾风流的意愿,他们结伴坐在雪地里,顾风流在她手心一遍遍的写,无韵成风流,不可修。
重阑记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越下越大,好似想把他们埋藏,那一刻她突然笑了。这里的雪,分外纯净,不是人间雪,都是离人泪。
知交湖上的薄冰,突然破了个大口子,不知是孩童砸破的,还是自个儿流泪冲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