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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片真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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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颜廉是重阑遇上的凡人愿主中第一个找上门的,这使得重阑干劲十足,也顾不得身子还未完全痊愈就收拾干净要去见他,她那个身子,哪里都不好,索性也就这样了。

    而当珠帘拨开,瑞脑香烬时,客座上的男子站起身来,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却只是邀请她随他出行。

    重阑从没遇见这样的愿主,清风自来,明知同她请愿的代价是什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紧张,反而祥和温柔,还有闲情邀约出行。但她是谁,看惯生老病死,人情世故的不死人,她怎会傻得去问什么不相关的问题。到底是她的能力有限,知道的越少,越是好。

    对于唐颜廉的邀约,她点头应许了。这样随性,让唐颜廉亲切几分,他想起一个故交,也是这样随性惯了的。

    阡陌交通,素雅的马车行在路上,踏下稳重的画墨。徐徐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停在了一汪湖前。唐颜廉摘了马车前挂着的酒壶,请重阑下车。

    入眼的便是覆着薄冰的湖面,四周的枝桠上压了层厚重的白雪,偶有风袭过,掳走白雪,大多落到地上,没入土中,就分不清哪处的雪是后来人了。湖边有一亭,简陋粗糙,避不得多少风雪,到处都是补补修修好几遍的模样。唐颜廉显然是亭里的常客,熟练的在亭里石桌上摆正倒扣的火盆,用树枝拨弄扒在盆底的碳,拾了还算干燥的树枝就生起火来。接着又将酒壶挂在藏于亭柱上,由亭顶悬下来的钩子上,用素净的帕子,包了一小团枝桠上的白雪,置入酒壶中,悠然的煮酒。

    煮雪温酒,好雅兴。重阑眉眼含笑,趁着空档四处打量。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静静望着湖的,这湖的颜色有些像琥珀,不碧绿也不污浊,覆着薄冰,只通透如琥珀,映着冬日暖色的光,带着温柔,像静美的婵娟,也像绵长的黑夜。湖边有块石碑,熟稔的字迹刻了“知交”二字,重阑不禁感叹,还有哪里没有顾风流的笔墨身影,果真是第一才子。

    “试试这酒,在这里、这时,最为纯净。”

    唐颜廉斟了满满一杯递予重阑,重阑一饮而尽,与一般酒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善品酒的,“我有一个知己,他说雪远不如泥来得干净。”

    唐颜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反而又斟了一杯递予她,“我生平最爱描墨山水,成亲后,因拙荆身子虚弱,便甚少出游,可我仍旧画,画那大好河山,画那恩怨情多,此时,所作便是在画魂,画骨。画我的魂,画万象的骨,这也是画,同跋山涉水一样的画。”

    接过酒,又听着话,重阑才觉得这酒是不同的,有甘甜,也有涩有醉,就是那清风拂面的舒爽,只让人想到纯净二字。她想起什么,问道,“你画过雪吗?”

    “画便只画知交雪,这儿的雪,自然而来,不用寻不用想,随着酒水,喝过,便长在心中。”

    “哪里的雪不是雪?”

    “有牵挂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你的,在你心中,才是真的,也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牵挂。”

    他说话时都是温和带笑的慢慢说,不带复杂的感情,又字字句句柔情万丈,这个男子,心中必然有足够深切的爱,足以纳百川。

    喝了些酒,唐颜廉便说要带重阑去看看实景。

    马车行到雪成春,肖寸辛揽着卫灵萱在雪中写字,唐颜廉笑,道,“实景就是哪怕人没有心,那放心的地方仍能被温暖。”

    重阑一惊,这个“没有心”似是无意,但着实符合她的自身情况。

    打量了唐颜廉好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才暗暗松了口气。

    车行八处,有小田农舍,有华楼豪宅,有上树稚儿,有绣花老妪,最后一处是唐府。

    才刚进门,秦兮豪便扶着一名少妇迎了出来,唐颜廉顾不得重阑和秦兮豪的相见而诧异,扶过少妇就柔声唤道,“小媛。”

    电光火石,重阑有一瞬头疼,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让她莫名心酸的落下眼泪,喃喃,“青阑……”

    才出口又恍然清醒,发觉自己失态,忙抹着眼泪,秦兮豪早就站在她的跟前,递了帕子,“原来你就是桃花陵的小主。”

    重阑擦着眼泪不语,秦兮豪似是了然她在想什么,又说,“风流今日没有同我一起。”

    她是不想顾风流知道,桃花陵的重阑小主是无情无义的,而轩辕重阑却是有情的,她是顾风流的知己好友。她冲秦兮豪笑笑,低头绕过他,走向唐颜廉。她尽可能柔和的问着少妇,“出阁前,你叫什么?”

    “回小主,出阁前还是姓君,闺名倾媛。”那女子俏皮一笑,竟然有三分像极了重阑。怪不得唐颜廉看重阑的眼神那样疼惜又温和。重阑点点头,神色庄重严肃,“唐夫人,你不仅是身子虚,还被妖物伤过,恐怕是损了阳气。”

    唐颜廉揽着君倾媛,安抚的拍拍她的后背,又客气的问重阑,“小主,碧桃姑娘说过,若我以双目能视交换,便可换我夫人安康。”

    “你愿意?”这话却是问的君倾媛。

    君倾媛苦着脸,无奈道,“不愿意,我家相公一双眼,千金难得,他是个画师,眼睛多重要,那是最重的价值。”

    重阑听完,突然有些愤愤,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对唐颜廉说,“你夫人不要你牺牲!”

    当下众人就愣了愣,唐颜廉反应过来,立即就接了话,生怕她不愿意帮忙,“这算不得牺牲,小主可还记得湖前我说的话?”

    她记得,他说的便是心中有情,画才有景。情长在,即便是荒漠尘沙,也能引歌诗柳画。即使看不见,只要君倾媛在,心中就有温暖,有温暖才有心。她是他的心,心没了,就画不成了。一捧清泉走笔过,却有相思画不成。

    瞧他眉目温润含笑,却是坚定不移,重阑觉得似曾相识,心里有怨,怨不得,她负气甩头,闷声问,“你们会永远在一起?”

    “会比永远更远,比死亡更久,比黑夜更长的在一起。”君倾媛靠在唐颜廉怀里,苦着的眉眼舒展开,神态与唐颜廉一般温和,听说,爱一个人,就会越来越像这个人,爱你就会变成你。

    “小主,您在气什么?”

    “曾有一个人,舍弃一切只为换一个女子周全。可不能厮守,活着有什么意义?这算什么爱?”她眼神空灵,君倾媛,为君倾尽所有,真是个好名字。跋山涉水,尝星吻露,不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花光我所有修来的缘,共此倾心,共剪西窗烛。尊主也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吧,就像重阑,重逢青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执念又像是释然,“我帮你们。”

    唐颜廉赶忙请她进屋,替她端水净手,又扶妻子坐定。

    屋里素净得很,只挂了一幅画,画上美人绾青丝,灵动可人。是唐颜廉画的君倾媛,还亲自题字——轻罗淡抹,我有佳人,长相厮守,至死不休。

    重阑想,他定然是世间最好的画师,能画出如此生动的画卷,虽以后或是画不成了,可这人生,唯情是不死不灭的。而若是人死了,纵然情在,也不过是生死折磨。换了她,便是去他的卓世才华,去他的情深不寿,倘若不能在一块儿,上穷碧落下黄泉,诸天神佛,不值一提。不能在一块儿,毁天灭地也是好的,省的断肠心伤。

    她是这样的人,认定了一个人,就倾尽一切与他相好,旁他的算什么,佛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可她执念了,放不下了,不自在了,那便一念下去,在所不惜。

    重阑将自己的手掌割开一道口子,覆在君倾媛掌心上,两两相贴,另一只手咬破指头,在锦缎上画了个决,让唐颜廉系在头上,遮住眼睛,默念祭祀咒,腰间玉佩华光万丈,一道光从桃花陵墓宫中直射唐府。唐颜廉只觉一瞬开始,耳目巨疼,不敢出声吓到妻子,只得忍着,有血从眼眶流出,重阑在唐颜廉面前画了个圈,引着血度到贴着君倾媛掌心的手边,手掌微微拉开,血液填合进隙,继而缓缓压下手掌,血液沁入君倾媛体内,她的脸色忽白忽青忽紫忽赤,指尖阵阵绞痛,掌心灼烫直袭心头,兀地一口黑血吐出,重阑收势,扶两人一并躺倒床上,脸上密密是冷汗,谁也没有多出一声,重阑告诉他们,“从今日起,往后十日,唐夫人的身子越好,唐公子的视觉便越渐模糊,十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这着实是残忍的,一方长,一方消,重阑想起在她漂泊人间三百年中曾有一位老者对她说过一句深长的话——

    人们降世,都好比一朵莲花,通明澄净,但不是每一个人回归佛前时,还是那朵美丽的莲花。人有一颗心,承载七情六欲,他们总有所追求,说是欲也好,念也好,终是以莲花之身作为代价的,百年之后,他们换的追求不是莲花,不是通明澄净,会后悔那,那么花就彻彻底底谢了,可生老病死、苦乐哀痛都不曾动摇他,那就是重生凡尘最美的莲花。

    那双夫妻百年之后,也一定是凡尘最美的莲花,再没什么美得过满怀爱的仁慈。

    重阑走在黄昏下,她很想立刻见到夙夜,告诉他,若能相守,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所以她走的飞快,身后有人喊她,她听不见,只有一句,让她顿住。

    “重阑姑娘,唐颜廉便是风流的发小,长安画仙。”

    瞬息,黑夜来得这样匆忙、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