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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里,冯佟氏喜滋滋地观赏着自个儿一双嫩白的手,她已然三十有六的年纪了,岁月催人老,可这手倒是保养得不错,瞅着跟桃李年华的小妇人也不差多少。看着宋嬷嬷将她指头上的白布一圈一圈掀开,十指丹寇赫然映入眼帘,瞧着便喜庆。
这鲜红指甲的染法从南宋传下来,将凤仙花放入石臼捣碎,倒入少许明矾,洗净指甲,将调制好的花汁敷上,用白布缠紧,隔夜。初染色淡,隔日再如此一回,敷染四五回,颜色便如胭脂般娇红妖冶,遇水也不褪色,可保一月,直至旧甲渐去新甲长出。
法子虽容易,可也只在皇室和富贵人家兴起,因着要用到那凤仙花。此花生在南方,须将采摘下的花卉以水养之,快马加鞭送来汴京,如此花费巨大人力财力,非普通人家消受得起。更是因着前朝宫妃霸道,鲜红丹寇民间一星半点也瞧不见。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弹筝乱落桃花瓣,把酒轻浮玳瑁斑。”杂诗集锦瘫在案上,冯佟氏笑着吟诵。呵呵,多亏本朝掀翻旧统,否则她这辈子也只能望书兴叹了。蓄着纤长的指甲,边缘磨成圆状,再染上丹寇,十指青葱,平添华贵韵味,自家老爷瞧了,定会赞一句“美哉”罢?
还有今儿特意擦的大红口脂,也是跟这指甲的颜色相同,彼此应景。老爷会忆起往昔新婚时罢?那时少年夫妻,举案齐眉,多好啊。要说这大红口脂瞧着晃眼勾人,哪个本分人能日日擦,除了上花轿的大姑娘外,也就那倚栏卖笑的烟花女了。她只在新婚那日擦过,如今可算豁出去了,庶弟佟固那老姨娘四十好几的年纪还给她爹生了个胖儿子呢,她比那老狐狸精年纪少了一大截,也可以使把劲儿嘛。
“奶娘,将琉璃镜拿来。”
愣愣地望着镜里那张脸,她忽地收了笑。粉怎么抹不匀,一块黄一块白的,眉心深深的一个川字,眉毛怎么如此稀疏,嘴唇干瘪,嘴角下搭,法令纹似针缝上去的。怎么是一副苦相,是她老了还是原本便是这个模样?年少时是甚么模样来着?怎么记不得了......“奶娘,快去将我从前的画像拿来!”
一片郁郁葱葱中,豆蔻之年的小丫头,一身粉紫襦裙,浅蓝发带随风飘曳,身子纤细高挑,桃花飘飘洒洒,落于地上,伏在肩头。性子古灵精怪,朝作画之人歪头浅笑,小舌半吐,直如花中仙子一般,清灵纯粹。
哆哆嗦嗦抚上画中之人的脸,冯佟氏不敢置信,这是她么?是仙女罢?便是女儿冯娴的容貌,也不及画上人的万一啊!泪珠顺着腮旁滚落到画上,她笑着问宋嬷嬷:“奶娘,这是我上辈子罢?怎么可能是我呢,跟我一点也不像啊。”
“哎呦喂,太太怎么还掉泪了呢,是想大姑娘了?”宋嬷嬷替她擦了擦泪,好笑道:“甚么上辈子啊,这不就是太太么,老奴可是亲手带大的,小囡囡蹒跚学步,渐渐长成大姑娘,如今又是掌家太太。太太莫要难过,都是当外祖母的人啦,世间万物周而复始,谁都有老的时候,若有那容貌不变的,不成老妖精啦!”
冯佟氏想了想,觉得有理,几朝皇帝再是炼丹寻不老药,不还是该老还是老,该驾崩还是得驾崩?真龙天子尚且逃不过轮回,何况她一介凡人呢。可人么,还是免不了攀比之劣根性。将脸转向奶娘跟前,她期期艾艾问道:“那似我这个年纪,算保养的好的还是显老的?”
宋嬷嬷认真想了想,她觉得自家太太算一般的,既未蹉跎到哪去,又没年轻到哪里。只是菜捡烂的扔,话可得捡好的说:“太太当然是独一份儿的了,就说咱家的小姑太太常大奶奶,跟太太一般年岁,待的还是那养人的南边,几年前过年回来,那老成甚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太的娘家姨母呢!”
嗯嗯,这话冯佟氏爱听,她那小姑跟她不对付,愈过得不好,她愈高兴。
心气顺了许多,她朝镜里大扯了扯嘴角,倒没方才的难看了,细细一瞧,倒也端庄雍容。拈起帕子摁了摁唇畔晕出的口脂,冯佟氏直了直肩膀,悠哉道:“记得上回宫宴啊,我瞧那些官太太有些都肥成了地缸,有些鬓角都发灰了,有些那手啊,跟枯树枝子似的,啧啧,瘆人呶!”
“就是就是,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哪有咱们太太活得滋润。笑一笑,十年少,太太就是不爱笑,显得严肃了些,多笑笑,立马将那十五六的花骨朵比下去。”
闻言,冯佟氏顿时羞得如待嫁的大姑娘,边拿帕子扑着奶娘边咯咯咯摸着脸乐个不住。
冯元进了门,一眼便瞅见冯佟氏在那搔首弄姿,刚憋回去的气又冒了出来,儿子都让她养废了,还在这就知道美呢,瞧瞧,那指甲又红又长,跟女鬼似的吓死个人,刚掏了谁的心肺啊?
一双手刚摆在案上,本想让老爷一打眼便瞧见,可见他面色不对,冯佟氏讪讪地放下手,不知他这是摆的哪门子的脸。
沉着步子走到主位圈椅前,利索坐下,也未给她喘息的机会,冯元直接质问道:“我且问你,当初那琴双娇儿两个,我让你发卖,你为何不卖,又为何给了冯安?我说过多少回了,他身子骨还没长好,不能这么纵着,他没长脑袋你也没长?你是不将他折腾死,你浑身难受罢?”
甚么?那两个小丫头她确实没打发,看她们有些攀高的心,样子也不俗,便盼着她们能使出些本事,歪缠上冯元,顺势让他冷落那外室,可她甚么时候将人给渊儿了?
“老爷此话怎讲,我瞧那二人性子软糯针线活又好,便想着留下也使得,从来也没打算给渊儿啊,老爷说先不给他置通房,我便老实听着,从不敢忤逆啊。”
冯元想了想,这事不知谁真谁假,冯安满嘴跑胡话,这冯佟氏最擅声东击西。罢了,左右也将那两个祸根撵走了,这事便不提了。
“嗯,这事不重要,且先将这事放一放,我要与你说另一件,我......”
冯佟氏不干,这事偏要好好说道说道,凭甚么一回来就朝她甩脸子,她今后还能不能驭下掌家了?还有没有威严了?今儿让他踩了,她不敢反抗,可若一言不发,老实如蒸锅一样闷着,明儿下人也能将她踩上一踩罢?
不能忤逆,委屈可以摆一摆罢?抹着眼泪,她红着眼哭道:“老爷说我想将渊儿折腾死,我是他亲娘啊,他又不是小妇养的,我何曾不想他好,何曾想害过他?老爷说这话可是往我的心窝子上戳啊!”
这架势,怎么还哭上了?冯元心内好笑,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抚道:“好了好了,信芳,我未怪你,莫要哭了,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温言软语间,冯佟氏感觉自个儿似泡在了蜜罐里,甜滋滋水漾漾的,如刚新婚的少年夫妻,举案齐眉间恩爱尽显。她瞪了眼冯元,垂头嗔道:“老爷专会跟妾身说浮浪话,甚么跟小姑娘似的,让下人听了不得笑死!”
冯元笑了笑,斟酌了须臾,开口道:“那绿莺有身子了,我想寻个好日子将她纳进府来,你意下如何?”
纳妾?冯佟氏眼一瞪,差点没吐血,怪不得方才又是摸手又是说好听话的,这是故意给她点甜头哄着她,把她哄迷糊了好让她答应迎新人?
等等,谁有身子了?不,绝不可能!奶娘亲眼看着那绿莺将沾了红花汁的肉吃进嘴里,怎么可能还会怀上?除非......“老爷可莫要被蒙蔽了,若是她想凭着母以子贵的名号进府才假称怀孕,那咱们岂不是......”
“好了!”冯元不悦打断,将他当无知的傻子呢,借绿莺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拿这事幌人,活腻歪了?“这事容易,你若不信,待她进门,你大可请十个八个大夫来把脉。”
“老爷当初承诺过绝不让她进府,如今为何改了主意,是她挟子逼迫你的罢?”
没错,他当初是说过,可本以为新鲜一阵子便腻了,谁知能走到如今呢。“此一时彼一时,她有了身子,在外头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个差错可如何是好。再说她为人最最绵软本分了,你也多了个伺候的人,将来这孩子也管你叫娘啊。你挑个吉利日子,抬她进门罢,院子便住那玲珑院,回头你知会下人好好拾掇拾掇。”
冯佟氏晓得,绿莺进府这事就算定了,可她还是不甘心:“老爷,那王氏刘氏住的莘桂院还有屋子呢,不如让绿莺住那里,她们仨也能常说说话不是?”
冯元挥挥手,嗤之以鼻:“拉倒罢,一个神经兮兮,一个妖妖道道,绿莺跟她俩待在一处,早晚得疯,就住玲珑院,这么定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回身朝她道:“对了,我还想多嘱咐你一句,从前的事我不追究,不是说我赞成你那些污糟手段,而是我念着夫妻情义。但今儿我话且撂在这,这个孩子,你莫要起甚么打算,阖府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伤我子嗣,这孩子出事,我便算到你头上,他若少了一根毫毛,只有合离一路可走,你我今生夫妻缘分尽断!”
背影渐行渐远,冯佟氏直直盯着那抹挺拔,木着脸眨眨眼,心恨得滴血。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手背,上头仿佛还有那人的余温,呵呵,这就是她的丈夫,刚捧给她个蜜罐,还没等她乐完,就被他一转身搬起大石头咣当砸了个稀碎。
盆水尚可满,河水尚可溢,瓢泼大雨尚可形成洪涝,她为何要忍着,忍了这么久,到头了!
“冯仲先,你老早就打算纳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