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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青被投入西海岛上的水牢之后,就没想着能活着出去。
他年少时也曾父母双全家庭圆满,他尚且记得小时阿娘抱他在怀哄他疼他的情形。那时他还小,见到邻人家里娶亲热闹,嚷嚷着也要娶个媳妇儿。阿娘便取笑他人小鬼大,抱着他嬉笑,说是待他长大后一定为他娶一个贤惠勤劳的媳妇儿。
虽然他出身平庸,可是家里阿翁是做屠户行当的,小时候家里也算是宽裕,在他们住的那一片城区里已经算是有钱的人家,阿娘说是以后要为他娶一个好媳妇儿也不是虚话。
那时的光景还是很好的。
可到了他五岁那年,他阿爹迷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惊鸿一瞥之后便日日消磨在欢场之中,家里的银子流水一样的出去。阿娘性子一贯温顺,可见到这种情景也胸闷气短,因此和阿爹几番起了争执。
阿娘总想着要让阿爹迷途知返,没想到阿爹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根本不听她的。后来阿爹拿钱的时候,动用了家里的积蓄,阿娘拼死拦着,没想到阿爹从那开始就对阿娘动了手,那一次把阿娘打了下不了床。
阿爹花出去的钱越来越多,他们这个原本还算得上殷实的家庭后来也越发贫瘠。家里卖肉的买卖都被荒废下来,阿娘只好自己顶上。她一个妇道人家,一面既要在家里浣衣做饭操持家务,一面又要在外面抛头露面做起原本该是他爹做的买卖行当,有时还要承受酗酒的阿爹要不到钱愤怒之下的拳打脚踢。他年纪小帮不上他娘太多,只能看他娘一日日地消瘦了下去。
七岁那年,他爹一心迷恋的那个风尘女子却被樊城的一户达官贵人纳做了小妾。可笑他爹为那个女人花了大把的银子,到最后连人都没有捞到。阿娘本以为他总该就此清醒,没想到他爹反而反而酗酒酗得更加厉害,比起之前更加毫无节制。而且不但酗酒,还迷上了赌钱。
家里的钱在他爹的一再挥霍下本就所剩无几,他爹还要拿走家里买口粮的钱财,阿娘担心他挨饿,这次拼了命也不肯让他爹把钱拿走。结果就是那一次,阿爹喝酒喝得神志不清,加上他阿娘身体早就被这两年的操劳熬垮了,他爹一时间下手太重把阿娘竟然活活打死了。
那次阿娘挨打时把他推进了隔间的小黑屋里,他因为太过害怕甚至都不敢出去拦一拦,却不想这一次就是他和阿娘的永别。后来很多年里,他心里都悔恨交加,想着要是他当时出去了多好,就算拦不下他爹,那干脆和他阿娘一样被打死算了,也省了日后的许多磋磨。
反正死了总是一了百了。
可悲的是他仍然活着。
他爹对人说是阿娘积劳成疾病死了,抬了口薄棺就把他阿娘送走了。可是他爹的德行街坊友邻们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大约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私底下都说他爹糊涂混账。可再怎么糊涂混账,那也是别人家里的家事,他阿娘没人为她出头,谁也管不得的。
阿娘死了以后,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到了冬天,他竟连件合身的棉衣都没有,每每都被冻得哆嗦。躺在冰凉的炕上,他总会觉得,或许天一亮人们醒来,就会发现他已经被冻死在屋子里了。
可惜的是他还是没死。
到了十岁的时候,他爹赌钱欠了别人一大笔债,他家家徒四壁实在是没有钱了,要债的人也不稀罕他爹的一条烂命,进了他家门发现了男生女相的他,眼睛一下子瓦亮瓦亮的,顿时找到了要钱的手段。
他爹虽然混蛋,但是儿子毕竟还是用来继承香火的。他爹就他一个孩子,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到了这时,也由不得他爹愿不愿意了。他爹被狠狠打了一顿后终于“老实”了,不甘不愿地把他卖进了樊城最大的那家南风馆里。
他的一辈子,就这么毁在根上了。
一入欢场后,此生便都是贱籍。
他恨他爹害了他阿娘,恨他爹这样作践他,那时他是恨不得让他爹去死的。
可是再恨,命运也由不得他。
樊城最大的南风馆自然和一般的小倌馆还是不一样的,并不光是以色侍人,而是细细训练他们每一个人,发掘出每一个少年的特点,将他们每一个人培养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禁脔。
他从十岁开始学着习文断字,学着琴棋书画,学着讨好欢客的种种手段,就等某一天他“学成”了,就可以把他待价而沽,卖一个大价钱出去。
在挂牌前的三年里,他虽是不得已接受了这馆里的种种调|教,身子虽然已经变得不男不女的了,可他心里却始终坚持自己是个男人。他不想以色侍人,更不想雌伏于那些让人作呕的男人身下。这三年里,他逃了三次,最严重的一次被打断了腿,可惜还是没有逃出去。
被强迫着挂牌的第一天,他被卖给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客商。被迫压在床上的时候,明明心里觉得恶心透顶,可是身体竟然没有太过于抗拒。
他的身体,原来真的已经被“调|教”成功了,以后怕是只能接受男人了。
那时他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是无比震惊和绝望的。因为没有什么,比起真实地发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变质”了更让人觉得崩溃的了。
在被进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呕吐,鼻涕眼泪混合着呕吐物喷了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身。纵然那男人色|欲熏天也是忍受不了的,直接把他扔在床上,找来鸨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这对于他而言是场灭顶的灾难。
鸨公在客商走后气得不行,扬言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明白明白,从他被他爹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一条贱命。
鸨公如果想让他“终身难忘”的话,那他做到了。
他找了十个男人来轮|暴了他。
那时他麻木地就像一个破布娃娃,觉得万念俱灰,人生再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事后他一度强烈地想过寻死,那时是被阁里一个做杂事的老嬷嬷看出来了。那老嬷嬷是个虽老却很睿智的老人,大约是看惯了这阁里迎来送往的种种沉浮,眼神里有种很沧桑的东西。
她找到他后,对他说了很多事情。最后那老嬷嬷告诉他,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活得艰难的人,对于这些人来说,死是最简单不过的,活着才是最苦的。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有很多人就是忍辱偷生地先活下去,最后才得以报得大仇,最后过上了好日子。他还年轻,他这一生还太长,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他就真的死的毫无价值,即使是死了,人们也不过说一句,哦,原来南风馆又有一个小倌死了,没有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只有坚持活下去,他才能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配被人凌|辱的贱人。
大概是嬷嬷当时说话时眼里的光芒太过刺眼,早已经被生活磋磨得像行尸走肉一样的他心里竟然开始产生了强烈的求生*。那时他心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嬷嬷说过的话,他想,他其实还是不想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去的。
正如嬷嬷说的,死是容易。鸨公关得了他一时,关不了他一世,总还是能让他找到自杀的机会的。可是他死了以后呢,他的尸身只会被破草席子一卷,直接扔到乱坟岗上,然后他这一辈子就没了。死了以后,连个为他哭的人都没有。多年之后,谁也不会再记得他,他甚至都不能在哪怕一个人心里留下任何一点念想。
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不过就是个充贱役的小倌罢了。
他不甘心!
人俯仰于天地之间,自当以风骨自持。
他不甘心他就这么白白死去,就这么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后来他咬着牙活了下来,也不再挑客,随便什么样的客人都接,只要出得起足够的钱,他就可以被人在床上随便折腾,玩什么花样都可以。
他必须要尽早地攒下一笔钱,然后把自己赎出去!
他甚至连以后的日子都想过了。等他把自己赎出去以后,就在樊城城外的小村子里找个地方落脚,若是看得顺眼,就挑个老实男人入赘,娶个男妻过日子,以后安安生生和和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便好。
可是命运就连这点可怜的奢望也不给他。
他生生糟践了自己两年,眼看着就要攒够了把自己赎出去的钱,没想到樊城的一个富商看对了他,把他买了下来,生生地买断了他的自由之路。
那个富商虽已人到中年,相貌却很端正,为人也风度翩翩,是个自持君子的儒商。就连和他上床时动作也很正经很温和,不像一些让人恶心的客人,总喜欢在床上玩各种各样的花样,鞭打滴蜡油用道具种种手段层出不穷。甚至馆里的很多小倌在送别他的时候,还对他说,很是羡慕他找了个这样好的主家,以后他是个有福气的了。
馆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小倌知道他的想法,走之前还劝他说,纵然以后他得了自由之身,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的村子里,招赘一个普通男人,又哪里比得上那个要钱有钱要气度有气度的富商?更何况那个富商对他也很好,不如安生讨好那个男人求得长久一些才是。
可他听了心里只觉得一片悲凉,弄不懂自己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就算买他的主家再好,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被买回去的玩物,连主家里得脸的下人都比不上,主人让他生即生,让他死即死,这样活着,就算是福气了吗?
他宁愿挨饿受穷地过自由的日子,也不愿意享受这样的“福气”!
于是他耐心潜伏了下来,伪装成一个柔顺得不得了的禁脔,精心策划了一场绝地逢生的逃亡。一等得了机会,就揣上自己的全部身家逃了出来。他不敢留在樊城,想着逃得越远越好,就花钱托了一个有几分交情的熟人把他送上了即日前去云城的大船。
那时他心里想的是,如果真的被人逮住了,那他这次宁愿死了,也绝不要再回去!
没想到他没被那个富商追上,却落入了海盗的手里。
司青的半身都被泡在水里,一动不动,看着就像死了一样。
是的,他觉得这次真的是活不成了。
被海盗里的那个六当家看上了的时候,他还不是特别害怕。在南风馆的日子里,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能看得出来那个六当家对他并没有别的意思——要是对他有其他意思的话,也不用等到回到岛上。可他能做些什么呢?六当家为什么特意交待了人照顾他?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估摸到了。
果不其然,一回到了岛上,他就被转手送给这个岛上的五当家。
据说岛上的五当家最是风流,男女不忌。
在他被送到五当家床上的那一晚,他想办法在脚底藏了一小枚瓷片,万幸没有被搜出去。
他没有选择自杀。那是懦夫的行为。
他恨这些最后断了他生念的海盗!
这些海盗头子们不是兄弟情深吗?那他就让这个好兄弟送过来的暖床人变成杀人器!他要看看这个五当家死了,那个姓邹的会不会后悔!
只是可惜了,那个五当家反应倒快,明明已经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结果还是及时摁住了他,划出来的口子也不深。
在幽深暗黑的水牢里,司青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想再去回想往事。
不管这次刺杀成不成功,反正他也是死定了。
可惜薛大哥之前还答应他,等疾锋大哥从云城回来后,一定会把他也赎出来。薛大哥真的是个好人,可惜自己辜负了他的心意。
他不想再被人糟蹋了。
活着......实在是太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