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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北,禁军大营。
黑鸦军营寨之中,新立起一座约有半人高、被称作点兵台的宽阔木台。
台上居中靠后的位置放了一把交椅,交椅上铺了一张巨大的赤色虎皮。
除此之外,这所谓的点兵台上便再无其他布置和装饰,堪称简陋。
两名隶属伏魔殿的黑鸦抬着一个装满了血淋淋鲜肉的大木盆,经由点兵台一侧拾阶而上。
雪蹄绿螭兽懒洋洋地横卧在木台上,作为青牛卫中仅在杨雄戟一人之下的活祖宗,这头青牛妖兽的小日子向来过得极为滋润。
它自然早早就觉察到了两名抬肉黑鸦的气息,可直到那一大盆肉被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家嘴边儿,雪蹄绿螭兽依旧头也不抬,别说吃,就连瞧上一眼的兴致也欠奉。
“你这厮尝过了赤虎肉,本事没怎么长,吃起饭来倒比先前难伺候了十倍!”
杨雄戟席地而坐,同样是懒洋洋的,整个人仰头靠在雪蹄绿螭兽油光水滑的脊背上,寒铁长钺戟则被十分随意地搁置在他的脚边。
他笑骂了一句自家的坐骑,摆了摆手,让那两名战战兢兢的黑鸦退下,继而颇有些百无聊赖地嘟囔道:“老牛啊,还记得当初二哥、阿嵬、你、我,咱哥儿四个一起出山时的情景吗?”
“我当时怎么说来着,对了,我说他日青史之上该当这般记载,北边大乱,刘屠狗并杨雄戟慨然出山,一骑白马,一骑青牛,牛马出而天下平!”
杨雄戟说到此处,哈哈一笑:“如今二哥麾下黑鸦足足有三千骑,便连老子也管带了一千青牛卫,生狄万夫长的脑袋也砍过,贺兰汗金狼军的大旗也断过,姬家真定老亲王的府邸也闹过,这偌大的京师也纵马横行过,跟着二哥,不知见识多少人生快意事!”
“只是有一桩不好,便是如今咱黑鸦里的人越发多了、心思也越发杂了,就连拍二哥的马屁都花样翻新、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就见伏魔殿主、青牛校尉杨雄戟一脸愤懑地拍了拍屁股下的木台,继续道:“曹春福明明是个铁匠出身,连夜带人伐木做木匠活儿咱就不说了,毕竟是个只知道卖力气的老实人。咱就说谭恕那毛孩子,来路不明也就罢了,脑子却是忒灵光,昨夜里愣是整了一出恭请二爷升座的好戏,把老子连同一众老兄弟的风头都给抢去了,偏偏老子们也都盼着二哥一路青云直上,也只好统统跪下,心甘情愿地跟着恭请。你说气不气?”
闻言,雪蹄绿螭兽抬起眼皮,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脸上尽是厌弃之色,却仍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往嘴边木盆里一卷一收,满嘴尖牙略微嚼了嚼,随着血水淋漓而下,一大块鲜肉就这样被它吞下了肚。
杨雄戟一拍大腿:“着啊,还是老牛你懂我的心思,当时俺心里就是这么个别扭劲儿!”
他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那张虎皮交椅,声量跟着降低了不少:“说起来二爷升座虽然威风,却也实在寒酸,往光秃秃的神座上一戳,跟个神像排位似的。还是老任有心,回来就把那头赤虎扒了皮,以秘法炮制一夜,又让麾下四个牛鬼蛇神出去,寻了不知哪家流年不利的大户,弄来这么一把还算入眼的交椅。总算二爷来点兵时,不至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杨雄戟忽地住口不言,斜着脑袋、支起耳朵听了半晌,这才又开口道:“听听,北军大营那边儿喊杀震天、操练得很是卖力啊,咱们远在南垒竟都能听得如此清楚。不过这也难怪,大朝会上天子决意西征的消息一到,这帮子军汉就统统发了疯,做梦都想被选入曹虎头麾下,好搏个马上封侯的泼天富贵、封妻荫子的锦绣前程。只可惜二哥当初在金城关上不肯跪拜,大大地恶了那位曹大军机,如今又入了镇狱侯麾下,想来是没甚指望了。唉,俺老杨实在是命苦。”
杨雄戟自说自话地絮叨了一阵,就见一什五名黑鸦满脸煞气,押了五个身穿赭衣的人过来。
见状,他不由得轻咦了一声,开口问道:“这几个是昨儿新提回来的死囚吧?徐东江不赶紧拉去操练,押到我这儿是唱的哪一出?”
此时十个人已经走到台下,领头的黑鸦伍长抬头禀告道:“杨爷,这五个都是因为管不住裤带、坏了良家女人的贞节,又侥幸没被人当场打杀,这才判了死罪的。徐副尉说他既然管着练兵的差事,就不许这种渣滓留在咱们军中三卫。他记着昨夜二爷的吩咐,就先派人问过了任殿主,结果祈福殿那边儿也说不要,徐副尉便派卑职将人押过来,请您的示下。”
杨雄戟更添疑惑:“既然都不想要,立刻砍了就是。我记得杀人的活儿,二爷不都交给公西十九那个劳什子的送喜天官了嘛!”
“公西天官说,他们只管杀经由进禄桑天官抓捕、增寿傅天官定罪、二爷和任殿主点头勾决的人物,再者奸淫之罪虽恶,自有刑部和各地官府管着,就算如今入了营,要杀也该是军法官徐副尉来杀,他们……管不着!”
杨雄戟连忙摆手:“你都把我绕糊涂了,既然如此,就更不该送到我这儿啊?”
“徐副尉说,这几个还算不得黑鸦,不能行军法。”
“嗯?”
闻言,杨雄戟脸上终于露出恍然之色,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气极而笑道:“老牛啊,瞧见了吧,拍马屁的时候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没人记得谦让二字,这等到要干脏活儿的时候,一个二个却都来借咱的刀了。既然不能行军法,奸淫之罪又不归咱诏狱管,送回长安县衙不就得了?”
台下那名黑鸦伍长连忙赔笑道:“杨爷说笑了,人是咱们从长安令手里硬抢来的,若是再给送回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徐副尉说了,虽说他手里添了些权柄,但二爷不在,杨爷最大。京师不比北地,杀人是大事,既然是大事,自然还得您老拿主意。”
“嘿嘿,甭给杨爷我管迷魂汤!你们血棠卫和老任的祈福殿推来推去,不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大营和前衙、军法和律法一并分割清楚,好让大伙儿心里都有个数,省得以后闹纠纷吗?”
杨雄戟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地道:“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玩儿起朝堂上文官们那套彼此试探、心照不宣的把戏来了?”
见状,黑鸦伍长连忙大拍马屁:“徐副尉说,咱们黑鸦之中若论学问,便数杨爷独占鳌头,连二爷也要略逊半筹的。他虽说幼时也读过几本书,却是远不能及了。徐副尉还说,只要卑职跟杨爷实话实说,您就肯定能体谅他的苦衷。”
杨雄戟一愣复又一喜,轻哼了一声:“徐小子马屁功夫见长哇。”
他朝台下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就见那五名死囚之中有一人猛地转身,狠狠推开看押他的那名黑鸦,死了命地往营门方向跑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几名黑鸦反应不及,竟然眼睁睁看着那名死囚跑出老远。
杨雄戟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愣着干什么,留他们性命吃午饭啊?”
他拿脚一挑,抬手一招,寒铁长钺戟立时落入掌中,才要掷出,忽又停下,嘿嘿笑道:“若是由我出手拦下,只怕事后刘去病、徐东江这俩小子饶不了你们。”
五名黑鸦如梦初醒,就见那名伍长牙关紧咬,猛地拔刀,身上气息瞬间与其余四人连成一体,刀身上立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赤色刀气缭绕。
“去!”
他低喝一声,将手中刀狠狠掷出,化作半空中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
那名正在死命逃窜的死囚继续跑出几步,猛地一个踉跄,低头一看,便看到一截刀尖当胸透出。
刀身雪亮、锋锐逼人。
他只看了一眼,只觉遍体生寒,身躯剧烈抖动了几下,随即颓然倒下,鲜血流出,茵湿了一大片地面。
伍长掷刀之后,剩余四名黑鸦几乎同时拔刀,一人一刀,将那四名同样愣住的死囚捅个对穿,立时一齐了账。
松了一口气的五名黑鸦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苍白,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强运刀气所致。
杨雄戟才要开口打趣几句,忽听营门处有人笑道:“咦?杨爷这是要来一出营门掷戟,跟他们几个比一比谁投得远?”
杨雄戟循声看去,就见到一个皮肤焦黄的小个子少年正闪身掠进营门。
他一个起落,立在那名逃跑死囚的尸身旁,低头瞅了瞅,不由得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比谁更远,是比谁更准?”
杨雄戟看清来人,当即笑骂道:“放你娘的屁!杨爷我可是正经考过功名的读书人,就连二哥都曾夸俺有扫平乱世的慈悲心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