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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把开封府的差事给辞了?”
一早醒来听到这个消息,念一险些把手上的豆汁打翻。
见得展昭在旁静静擦拭着巨阙,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她才惊愕道:“是昨天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提早告诉我?”
他闻言,唇边噙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我的确是想说,可你昨天喝得太多,忙起来……我也就忘了。”
依稀记得昨日是同时音一起喝了不少酒,难怪记忆这般模糊。念一发愁地把早食吃完,想开口,又不知怎么说,坐在铜镜面前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梳头。
忽然听她“咦”了一声。
展昭不由抬头看去,念一往镜子边凑了凑,指尖抚过脖颈上的一枚殷红的斑点,狐疑道:
“这是什么……”
思及昨晚之事,他耳根骤然一红,急忙别开脸,佯作随意地擦着剑身,岔开话题:
“适才白玉堂来过一趟,说是车马已经备好,若无其他事,我们下午就启程。”
“……这样好么?”念一放下木梳,终是出声,“你不会不舍?”
“舍也好,不舍也好。”展昭收剑入鞘,微笑道,“人这一辈子总是会有变故的,就如当初我入公门一样,可曾有人问过我舍不舍江湖么?”
*
马车就停在开封府后门,正午是极少有人经过,白玉堂和时音早早便在树下等候。
毕竟念一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太过招摇会惹人注意,车子是挑的最为普通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她披了件宽大的斗篷,兜帽一戴上足以遮住大半张脸。
因怕打草惊蛇,他们走得低调,此前也不曾告知包拯,展昭以为定不会有人前来相送,殊不料刚到后院门口,那树荫花枝下,竟站了个纤细的身影,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们。
包清澄怀抱着只白色的猫,阳光投射在她脸上,斑驳的阴影随风而动。
看到是她,念一不动声色地罩上兜帽,侧目望了展昭一眼,垂头想回避,还未迈出步子,手忽然被他拉住,紧紧地拉着,仍旧平静往前走。
“大小姐。”他淡声唤道。
包清澄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眸中波光暗闪,半晌才道:“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展昭默然颔首:“嗯。”
“这样呀……”她艰难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泪水朝念一道,“我就知道,就知道展大哥日思夜想的,一定是你……”
展昭不知如何回答,念一也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就这样与她相视,无言无声。
她紧抿着唇,吸了口气,笑意依旧:“成亲之日,可别忘了叫我。”
“好。”念一深深看她,“一定。”
“哦,对了。”包清澄把手里的白猫小心捧出来,“这是展大哥托我养的,往后就交给你了。”
愣愣的与那只猫四目而对,见它颇觉不适地扭动身子,念一轻轻摆手,“我不会养这个,它既然跟着你,还是你照顾它为好。”
“可是……”
“猫和人一样。”念一淡笑道,“日久生情。”
“何必让它跟自己分开?”
春日暖阳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包清澄立在门外,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摇摇晃晃,从视线之中越行越远,最终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
四人往南而行,迎着春光,沿途赏花看景,时而吹风下雨,时而阳光明媚,因为再无琐事牵挂,心情也格外舒畅。
不知不觉走了大半个月,到江陵府附近时,正逢清明时节,这日午后,白玉堂便将车马临水停在岸边,他们各自找地方休息。
由于是鬼节,今天即使在白日里,四周也有不少野鬼游荡,这一点展昭在很久之前就领教过了。
念一一面同身边经过的鬼怪打招呼,一面拉着他在河岸边坐下。春风和煦,拂面而来,青石下生着各色小花,她仰起头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再睁眼,就能看得两只小鬼拽着细绳,欢欢喜喜地从眼前跑过。
“它们也喜欢放风筝?”
“都是几岁的小娃娃,怎么会不喜欢?”念一望着二三小鬼,含笑道,“鬼界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天气,虽然有风,也不适合放纸鸢。”
知道她喜欢小孩子,展昭垂眸笑着点头,“那就留它们在身边罢?等我们安定下来之后……”
“好啊。”
河水微波荡漾,涟漪万千,气流里有杏花的香味,浓烈醉人。念一扯扯他衣袖,指着水中。
“你看,是水鬼。”
河中央果真有一团漆黑之物,缓缓地向这边靠近。
展昭好奇道:“会伤人么?”
“不会。”念一往前凑了凑,笑着回答:“它性子很温顺,都是水里的游鱼死后汇聚而成的。”
话才说完,那团黑物已然游到了水岸,从近处看它模样的确是如寻常的游鱼一般,只是身形巨大,一对眼睛小小地贴在脸上,很是可爱。
“来,你摸摸它。”
念一握着他的手,轻放在水鬼头顶上,那是一种光滑冰凉的触感,实在想不到他也能触及到鬼魂。
“念一、念一!”远处两只小鬼撒欢似的拽着纸鸢跑来,“来放风筝呀!”
“好。”她笑道,“就来。”
真是个好天气,漫山遍野都是花。
白玉堂倚在马车旁,手里拎着一壶清酒,沐浴在日光下,漫不经心地喝上两口,耳畔听到那边的说笑声,他转头静静瞧了一阵。
山水红颜,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记忆中他也曾经历过,只不过,那亦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某个一心要守着道观过一辈子的小丫头,如今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冷酒入愁肠,刚喝完,瞥见时音抚着马鬃,神色平淡,他不禁道:
“今儿可是清明,你们做鬼的,就不回去过节么?”
“年年都有,少一年不去又不会掉块肉。”时音取出帕子来擦了擦手,“更何况,没亲眼见她寻到安身之处,我怎么放心回去?”
“你这个做兄长的真是尽心尽责。”白玉堂如是赞叹。
“那你呢?”他反问道,“你们做人的,清明不祭祖么?”
提到此处,白玉堂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仰头喝酒的手渐渐放了下来,沉吟半晌。
“我的确是有个要去拜祭的人……”
他摇头一笑:“不过眼下也赶不及了,等到了蜀中我再去一趟。”
春风料峭,河边湿气很重,尽管气温尚暖,站着吹久了也让人觉得头晕不适,念一正望向头顶的风筝,隐约听见展昭轻咳了两声。
“冷吗?”她回过头来。
“还好。”
“还是加一件衣裳吧?”她往马车方向走,“我看你昨晚也在咳。”
展昭想了想,也微笑点头:“好吧,那麻烦你了。”
行李都放在车上,念一寻到展昭的包袱,将一件外袍取出来,不想袍子里还夹着几页纸张,悠悠飘落在地。
她偏头一看,便俯身去捡。
其中的文字皆是展昭的笔迹,原以为会是书信之类的物件,匆匆扫过几行后,念一立时被里面的几个关键字眼怔住,忙细细
兵部尚书卢多逊勾结涪陵县公赵廷美密谋造反,八月初七事情败露,并有牵连者数十人,中书吏赵白、□□吏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
初六当晚,光禄寺卿顾文录上折密奏揭发其兄顾泽文为卢多逊手下,初七圣旨抄家,群臣奏斩,罪无大赦。
念一捏着纸张的手不住颤抖,指甲深印了个痕迹,怎么也没料到,当初在背后捅刀子的竟是自己人……
大约是许久没见她出来,展昭亦走上车,刚打起帘子要询问,却见她面色难看,眼睛一转不转瞧着手中的笺纸。
那是此前查阅卷宗时他抄录的,一时没留意放在了这件袍子里。
展昭走到她旁边坐下心,知此刻若出言宽慰反而显得太过刻意,他伸手轻轻将那几页纸张抽了回来。
“你早就知道了……”念一倚着软靠低低道,“为何不对我说?”
“说了也不过让你徒增烦恼。”展昭垂眸握住她的手,“何况,那时不是说好了,不再查真相了么?自打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就收手了。”
“叔父是个很精明的人。”念一闭了眼,深皱眉头,“他与我爹爹乃是一对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即便是我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
“当年圣旨一下,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也没能幸免,或许和我们一起发配边疆,流放海盗。”说着,她狠狠咬牙,“竟不知,是他诬陷爹爹……”
展昭忽然不解:“他和你爹爹,模样相似?”
念一点点头:“除了我娘,很少有人可以一眼辨出他们二人谁是谁。”
她如此推测:“定是当初叔父和魏王勾结,不晓得被什么人拿住了把柄,为了撇清关系,就把一切罪责栽赃到爹爹身上。先下手为强……难怪那日起,我就没见到他了。”
展昭没再言语,一径沉默着。
良久,他才轻叹道:“好了,别再想了。无论真相是什么,结果已经造成,时隔这么久了,何必自己让自己不快?”
“嗯。”不欲让他担心,念一抿着唇应声,“我不想就是。”
稍作整顿之后,一行人再度启程。
为了能赶在天黑前寻到落脚的地方,白玉堂快马加鞭,不住抽着马匹,车子在官道上疾驰,风从脸颊上吹过,夹杂的沙子迷了眼睛。
他正要抬手去揉,忽见得不远处,道旁一户人家外有个身着蓝色道袍的女子,虽看不到她的正脸,但背影却无比眼熟,白玉堂猛地一下勒住缰绳。
“夫人,你听说我,今日鬼节,到处都是游魂野鬼,你家屋宅布置的风水本就不太好,要是不多加小心,是会有性命之忧的。”
“走开走开。”大院门前,一个妇人推她出来,不耐烦道,“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可见多了,咱们家住了几十年都没出什么岔子,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此前相安无事是因为玄龟星君护佑,可是它今年刚离开……”
“什么乱七八糟的。”妇人越听越糊涂,摆了摆手,“走走走,我们家不需要道士做法。”
“可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对方“砰”的一声带上门,险些撞上她鼻子。
她心中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悻悻地转过身,恰在此时,抬眼看到对面那坐在马车上的人。
白衣如雪,剑眉清朗,眸子里是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温柔。
连翘喉头一紧,这一瞬,险些落下泪来。
“出什么事了?”
见车外没了动静,展昭低头从里面出来,正和连翘视线对上,她二话不说,当即拔出长剑,双足一点便向他刺来。
“连翘!”白玉堂瞬间回过神,扔了马鞭冲上去拦住她。
明晃晃的长剑如闪电般对准展昭心口,他面色未改,却也没有抖出巨阙,只是飞快往后急退。
当年清虚是因他而死,如今见了面,想必是为了给恩师报仇。白玉堂万万没料到与她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出手欲阻她右臂,猛然看到她眼底含泪,终究又心软不忍。
就在剑锋要刺进展昭胸膛的刹那,他两指一伸,夹住剑身,同时也停住步子,饶的是她再怎样施力也动不了分毫。
连翘盯了他片刻,手指一松,太极剑随即滑落在地,她捂着脸“哇”的哭出了声。
“我真没用,苦练了四年,连你的一招都接不了……”
念一探头从车中下来,时音慢条斯理地拢拢头发,寂静无人的官道上只听她伤伤心心的呜咽,白玉堂松了口气,走上去抱住她,哄孩子似的抚摸她脑袋。
“乖,不哭不哭……”
傍晚,他们在附近镇上的一家客栈住下。
饭食一上来,四个人就瞠目解释地看着连翘如风卷残云一般,迅速将满桌的饭菜消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