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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沈宗明离开京都,定居宁城,一手创建明达集团,距今也不过五十年。
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正常的生命周期应该包括发展、成长、成熟、衰退几个阶段。从明达现状来看,明达少说也还有几十年时间。
以上,是研究学者的理解。
但作为身处其中的管理者,甚至是掌舵人,所预期的未来远远没那么乐观。
没错,明达的报表数据、项目资料、年终收益、年底分红、甚至日益扩张的企业规模等等,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但也仅仅只是表面光鲜。
由于沈宗明当权之际,凭个人交情,任用了不少“亲近之辈”,这里面有他初入宁城结识的所谓“兄弟”,也有各种打秋风的姻亲,虽然当初这部分人并不显眼,担任的也不是重要职位,但经过这么多年,也有少部分人跻身高层,在集团内部举重若轻。
不提别的,就说董事会那群老家伙,其中就有两人是当初靠着沈宗明的关系走后门才够到了明达的门槛。
有钱,加上人不蠢,又精于钻营,顺风顺水走到今天,摇身一变,成为明达董事。
这样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两人并不记当年沈宗明的恩,相反,还几次三番想要罢免沈春江总裁之位,安排他们自己的人坐上去。
沈宗明不知道吗?
他当然清楚。
不仅清楚董事会那些老家伙在背后的小动作,还知道他们狼子野心,甚至将主意打到沈家头上。
可知道有什么用?
养虎已成患,难道还能把老虎打死?且不说费时费力,还可能被反咬一口。
沈宗明能做的,只有把烂摊子丢给沈春江;而沈春江沉稳有余,魄力不足,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竭力维持平衡不被打破。
可沈谦不同……
他是雄心勃勃的“开创者”,始终坚信——不破不立!
在他还没有能力打破这种由上一辈费尽心机才维持住的和平表象前,选择置身事外,半点不沾,便是他的态度。
如今蛰伏,是为了以后崛起。
待时机成熟,万事俱备,沈谦就会像豹子一样从密林深处纵身跃起,死死扼住猎物的咽喉。
介时,明达必有一场狂风暴雨,一切人和事都将洗盘重来。
而这个过程耗费时间不短,也许两三年,或者四五年,再长一点七八年,甚至更久。
上辈子,沈婠就是男人谋划之下,大展宏图过程中,那颗被清洗掉的“砂砾”。
她甚至连绊脚石都算不上,因为,沈谦对付她,实在轻而易举。
甚至不用自己动手,沈家其他人就代劳了。
到最后,他那双手还是干干净净,不沾染丝毫血腥。
回首前世,沈婠已经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冷静、审视的态度去剖析、研判。
她发现,沈谦真的是命好。
开局得天独厚,中间事半功倍,结尾圆满漂亮。
似乎连天道都站在他那边,格外偏爱。
可如今,到底不一样了……
开局就和前世截然不同。
……
天水蒸蒸日上,明达江河日下!
这是沈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尤其后半句。
他嗤笑一声:“你进明达才几天,就看出了它江河日下?”
“有些东西,不是时间越久越接近真相。有人一眼便知,比如A股市场的大牛高手;有人视而不见,比如绝大部分集团员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们看不透也就罢了,莫非你这个局外人也看不透?”
除非装聋扮瞎!
沈婠一句诘问便堵得沈谦说不出话。
半晌,男人唇角微扬:“……每当我以为自己对你足够了解的时候,你总会又一次刷新我的认知。所以婠婠,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音色沉沉,尾音性感,黑暗中带着一股勾人的意味。
可惜,沈婠并没有被撩到。
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平和地坐在那里,不动的模样宛若一片沉寂的深海。
幽邃,不可测。
“从你的反应就足以证明——我猜对了。”明达确实一天不如一天在走下坡路。
沈谦默然以对。
“集团存在问题,而这些问题是你目前所不能解决的,对吗?”
“……”
沈婠继续道:“我不妨做一个假设,因为无法解决,或者说就算插手也无法达到期望效果,所以,你宁肯守着天水地产,也不插手明达集团?”
男人目光一暗,隐隐泛起幽光。
看向她的眼神透出晦涩以及……兴奋?
这些想法,沈谦从未对人说起,就连工作上与他合作无间的谭耀也从未往这个方面想。
亲人之间更是毫无默契——杨岚从不质疑他的决定,沈春江以为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而老爷子则对他的创业意识大加赞赏。
没有人会觉得沈谦不想要明达,除非他脑子秀逗了才会撒手这么大一笔财富,去玩什么白手起家的荒唐游戏。
可事实证明,他就是嫌弃明达,或者说,嫌弃如今沉疴积重的明达。
沈婠不放过男人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神态,目光灼灼。
突然,沈谦笑开,沉凛的嗓音透着微微性感,伴随着胸腔震动发出共鸣。
“我很高兴,”他说,眼角眉梢都彰显着愉悦,清润的眼眸抬起,与她目光相接,“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我很高兴,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那一刻,沈谦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惊喜。
她知道他的野心,猜透了他的意图,甚至连他的打算也心中有数,或许……还看透了他这个人。
沈谦不喜欢暴露太多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这会让他有种被探究剖析的不安全感,但如果那个人是沈婠……
他好像并不排斥,相反,还有种莫名其妙从心底涌上的喜悦。
因此,男人的表情渐趋柔和,眼神也不复之前凌厉。
但下一秒——
沈婠轻笑:“最了解一个人的,应该是他的敌人。”
所以,我是你的敌人吗?
沈谦面色骤沉,咬牙切齿:“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抱歉,不能。”
“……”
男人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
这好像是两人决裂、破罐破摔后,第一次这么和平地交谈。
“你既然看得清楚明白,为什么还要削尖脑袋进入明达?”
“你有天水地产,我有什么呢?”女人偏头,朝他露出一个似讽非讽的笑容。
沈谦一时哑然。
他有嫌弃明达的资格,但她没有。
“你眼中需要淘汰的旧玩具,却是我从没见过的新东西。你已经玩够了,我却连摸都没摸过。”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眼神不变,没有半点委屈,也不带丝毫悲戚。
像个旁观者,没有感情地陈述事实。
男人心头狠狠一刺,她那么倔强,甚至不需要任何同情,可他就是忍不住心生怜惜。
很多时候,无声的坚强比大声的哭泣更动人。
沈谦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软再软,他忘了沈婠坐在项目部经理的位置上会给他带来的麻烦,也忽略了一个姓沈的女人进入集团权力中心,可能会给他造成的威胁。
他就像被蛰过很多次的鱼,看见发光的水母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她任性怎么办?
纵着。
她胡闹怎么办?
惯着。
她做错了事,威胁到自己,又该如何?
当然是原谅她。
沈谦难以相信如此荒谬的答案会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他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理智,一半疯狂。
“婠婠,你在逼我……”
女人莞尔一笑,轻声开口:“如果你不愿,那就没人逼得了你。”
他是沈谦啊。
哪怕羽翼未丰,那也是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沈家大少爷,未来铁血封疆的继承人。
“你就仗着我不忍心,所以才敢得寸进尺!”双拳收紧,语气又爱又恨。
“哥,你说过,我要的,你都会给。”她眨眼,满脸无辜。
黑色瞳孔清澈见底,不染半点杂质。
沈谦就是被这样一双眼睛骗了!
从初见,到后来相处,她一直都是孱弱而干净的。
像没有安全感的宠物,眼里写满了不谙世事的稚嫩,让人想要摸一把,揉一揉,拥入怀中。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打破他的认知?
沈谦自己也想不起来。
也许从她要求在宴会上露面,得到豪门圈的承认,又或者从她表示想要工作,不甘于当一只笼中鸟……
但事到如今,深究再无意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婠已经换了另一副面孔。
可笑的是,他居然接受了这种改变,甚至比以前更为着迷,更想靠近……
“你在问我要承诺?”沈谦笑了,可那样的笑里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可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嗯?”尾音上挑。
说话的同时,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沈婠坐着,他站着,不得不抬头仰望。
夜风入窗,掠过两人之间,捎来些许寒凉。
两双对视的眼睛却如同火花迸溅,温度攀升。
男人低头,眼底闪过一瞬迷离。
沈婠却冷静地望着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忽然,沈谦俯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在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沈婠猛地后仰。
她背面是床,这一仰相当于半躺其上,紧接着迅速翻身,双脚落地,而她便自然而然地站起来。
整个过程优雅得如同古典舞,每个动作都极具美感。
她说,“那我不要了。”
有代价的承诺,沈婠付不起。
她的轻描淡写让男人瞬间狂躁:“你连问都没问就放弃?!”
沈婠:“与虎谋皮,是为不智。”
“你!”他冷笑,似气极般狠点了两下头,“好!好样的!”
“我不赞同你的做法。”面对他的愤怒,女人依然平静。
“什么?”话题转得太快,沈谦一时愕然。
“你想等十拿九稳,再插手明达事务,可我却觉得,深入其中,才可能突破现状。”
“是吗?”他挑眉,不置可否。
沈婠也不强求他接受,笑了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说来听听。”
“你收手,不予为难,我会向你证明我的方法有用。”
“怎么,你还想改变明达的现状?”
沈婠双眸微眯,下颌微抬,像只骄傲的孔雀。
“我承认你很聪明,也有点手段,但聪明过余就成了自不量力。蚍蜉撼大树和螳臂当车的结果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她没有应声。
男人脸上闪过一抹了然,“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我不干预你进明达的事,不从中作梗,好让你尽快坐稳项目部经理的位子。”
前面的心平气和是试探。
之后的打赌提议是激将。
“沈婠,你可真是好算计!”
真实意图被看穿,女人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像结冰的湖面,怎么拍打也溅不出水花。
“哦,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谦却被她无甚所谓的态度气得肝疼。
沈婠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侧身留出过人的位置:“没别的事了,你出去吧。”
“呵……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的?这就是你求人的诚意?翻脸比翻书还快,是不是一旦对你来说没有可利用价值的东西,都只有被丢弃的下场?”
需要的时候好言好语,不要的时候一脚踢开。
这女人的心是铁做的,无情到极点。
越想越气,又或者心有不甘,沈谦抬脚踹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沈婠眉心骤拧:“你疯了?!”
楼下还有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冲上来。
“你怕什么?”男人抬步逼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就算现在爸妈上来,又能如何?”
沈婠点头:“的确,那你可以再踹两下,让所有人都上来看看我跟你在闹什么,这样是不是更有趣?”
沈谦:“……”
“不踹吗?”
“……”
“不踹就赶紧走。”
“沈婠,你没有心!”丢下这样一句,男人怒然而去。
砰!
门被她用力一甩,砸出一声沉响,但比起刚才沈谦那发疯的一脚还是要小声得多。
沈婠走到窗台,微凉的夜风冷却了她胸口翻涌的怒意。
看着面前的仙人掌,她摸了摸上面的刺,轻喃出声:“你好像又长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