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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天和五年十月十五日,王琦的守军撤出石头渡的第四天,顾景楼带回消息后的第八天。
石头渡距建康城有百余里,消息总是慢一步送达,不过何缯大军已赶往石头渡的消息确实已送到了。
太子萧怀猷总算能松一口气——虽说换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尽力采取措施避免萧怀朔所提及旧兵已去新丁未至的局面,可换戍时江上防御难免会有些纰漏,他也一直在担忧敌军趁乱而入。不过如今看来是没出什么问题,只要何缯大军及时补上,想来万事无忧。
建康城中风平浪静。
虽说年中刚刚经历溃败,城中百姓也会不时议论前线的颓势,但提及建康城的守备,所有人都觉着万无一失。二百余年来,战争始终被长江天堑牢牢的阻隔在对岸,金陵百姓已习惯了这种安全感。哪怕隐隐听闻风声说是汝南叛军正轻骑进逼建康,也只笑问“莫非他们还能骑马渡江”,都不怎么当一回事。
该揽客的依旧揽客,该做生意的依旧做生意。只江边渔家因江上戒严、也因晨起有雾,寂静懒散的横在江边,不曾出航。
长干里的大市照旧开市,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秦淮河上画舫上歌女洗面梳妆,将脂水倒入河中,河面上都涨起一层红腻。
辰时将过,日上三杆,江雾渐渐散去。
急促的马蹄声便在此刻传来。
有骑兵从东南来,自南篱门穿过长干里、朱雀桥,直奔宣阳门而去。路上不躲避行人和马车。
很快便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来,这是前线传递急报入京的驿骑。建康城已有二十余年没经历战事,就算是前线溃败时,也没有这种急报入京,一时之间百姓议论纷纷。
最先得知确切消息的是长干里的商贾——叛军已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分兵进逼建康。
沿途有百姓、行商望见叛军军容,都说叛军个个面白如鬼、高鼻深眸,正是二十年前屠城灭种、杀人如麻的羯胡。似乎还隐隐有人看见了河南王李斛。他没有死,已从地狱里杀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叛军是怎么渡过长江的,纷纷传言叛军有鬼神相助,才能悄无声息的突然降临。
变故几乎在眨眼间降临,建康城就此风云变色。
不到午时长干里中已是一片混乱。
商贾和百姓急于出城,马车和行李拥堵在道路上。又有流氓趁乱劫掠店铺和行人,官军无法制止,城中治安开始失控。到处都是商女和幼童的惊呼声。
台城里也有如风暴袭来。
驿骑送来的消息确实是——叛军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向建康进军。
维摩几乎失去从容,他很想掐着信使的脖子问,“不是让你们严守吗——究竟是怎么让李斛无声无息的渡过长江的!”
但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流露出慌乱来。
维摩只再三确认叛军何时渡江、靠什么渡江,行至何处了,大致有多少人。
待确认之后,他正了正衣冠,命人为他更换戎装——他要去承乾殿面见天子了。
天子比平时醒得晚些,这个时候才刚刚用过早膳,正靠在床上听人读书。临近午时,外头日光明耀,他嫌晃得眼花,便没令人打起帷帐来。
维摩就在帷帐之后向天子请安,道,“城中可能要有战事了,阿爹可有什么指示?”
天子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只道,“——李斛渡江了吗?”
维摩艰难道,“是……”
天子叹了口气,才道,“内外军政我都有交付给你了,你只管去办吧。”
维摩领命,前往政事堂,传令召集文武百官。
待维摩离开后,天子才唤决明来,向他询问这几日维摩所发出的政令。
待听完后,天子也并没有什么臧否。只道,“给朕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
待拟定诏书,决明搁下笔,只觉着手上略有些抖。
天子艰难的起身往诏书上加盖印玺,决明忍不住规劝道,“陛下,非常时期——”
天子打断他,道,“……给朕缝进衣襟里。若有万一,你知道该到哪里取。若一切平顺,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
决明跪在地上,深深的俯首下去,手上汗渍在金砖上上洇出一圈水汽。他道,“臣明白,誓死不负陛下所托。
二郎闻讯入宫时,维摩已布置好城中防务。
二郎本已寒了心,不想再插手此事。可正如如意所说“你不要以为事不干己便不肯竭力而为,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
他想真是让他阿姐说着了,采石渡换戍一事他没有尽力劝谏,结果就出了纰漏。如今叛军渡过长江直逼建康而来,也恰如如意所说“你以为自己是皇子王孙,就能幸免于难吗?”
除非他准备抛弃父母和姐姐独自逃出建康,否则他必然得与这城池共存亡。
二郎终于还是开口询问,“阿兄已查出李斛是怎么渡江的了吗?”
二郎肯来,维摩心下其实是相当感动的——他早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当然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有什么后果。纵然二郎在危难时弃城而去,他也不会觉着奇怪。可二郎终究还是来了。
他便道,“此刻再查这些还有什么用?徒然让人心混乱。”
——李斛能如此顺利的渡江,必然是有内应接应。维摩觉着内应既然在采石渡,必然已和李斛汇合了。也无需在建康城中追查。
二郎却道,“内应未必不在城中。要接引七八千人渡江,起码调动三十余艘战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留下些痕迹,正该趁机追查到底。否则万一内应还混在城中,一旦交战,危害还不知有多大。”
维摩心下还是迟疑,“你看该让谁去查?”又道,“万一动静大了,城中将领势必人人自危……”
二郎时常觉着,维摩真的是很聪明——可是也许他就是太聪明了,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都能思考到,所以一到该决断孰重孰轻时,他的思虑便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面前,令人举步维艰。
其实在二郎看来,一件事可以有无数处置方法,有些方法甚至都无所谓优劣。只看你是否抓准了时机,是否雷厉风行,是否能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变成了所有人的“深信不疑”。维摩所欠缺的不是聪明,而恰恰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奉行的决断力。
二郎只能恨恼道,“这件事只有阿兄能查。此刻阿兄是三军统帅,一切尽在你的掌握。莫非连派人寻问这几天谁调动过船只渡江,阿兄都做不到吗?!”
维摩能做到——可他素来以仁慈行世。一个心慈手软的统帅,在危急时刻也格外容易被人懈怠应对。
何况在此叛军逼城的时刻,有许多远比调查军船去向更紧要的事。
何况慈湖到建康不过两三日的脚程,留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多。
待终于有人查处结果,报到维摩跟前,已是第二日的深夜——等维摩终于得知这结果,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李斛的大军,已悄然逼近建康城。
城外秦淮河上浮桥尚未来得及拆卸。
受维摩委托前去拆除浮桥的东宫文学士陆昕正指挥士兵拆桥,抬头便见叛军冲来。军士毫无准备,惊慌至极,纷纷调头便往城里跑。陆昕逃回到朱雀城门楼上,才能稍稍喘一口气。他一面命人往城里报信,一面匆匆灌下一碗甘蔗汁解渴。
叛军很快便汇聚到城楼下,陆昕坐卧不安。忽有流矢非上城楼,钉到他身后城楼柱上,陆昕抖得甘蔗汁撒了满襟。那碗到底还是滚落在地上。□□门楼他也不敢待了,丢下主君之命和手中大军,自去逃命。
朱雀门就此失守。
维摩一面往政事堂去,一面听人汇报,“就只有初十那天,西乡侯送了三十艘空船渡江——说是筹集了粮草,要运送回来……”
维摩脚步猛的顿住,“你说西乡侯——”
西乡侯萧懋德——他怀疑了一圈,始终没有怀疑到此人头上。不为旁的,只因他们都是宗室子弟,和前朝截然不同,天子待宗室可谓仁厚至极。而李斛同萧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入城势必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故而他以宗室子弟监军、守门,以为他们必然绝无异心。
而西乡侯萧懋德此刻正把守宣阳门——过朱雀门向北便是宣阳门,过宣阳门再往北,便是台城了。
天和五年十月十七日,台城被围困。
而李斛因劫掠了富庶的京畿,粮草军资充足,又招徕贫民,将军队扩成到五万。
十二月,各州勤王大军陆续赶来,李斛趁援军中声势最壮的荆州军尚未扎好营盘时,率精锐突袭,斩杀了荆州军的主帅。援军士气一落千丈,都不敢轻易出战,一个个作壁上观。李斛又施计离间,勤王大军内部互相猜疑、内耗,都想保存实力、驱动旁人。
到最后无人记得勤王的初衷,都坐看建康独立支撑。一个个只等李斛攻破都城,绸缪起后事来了。
天河六年正月。
台城粮尽兵绝,就此陷落。
如意也就在台城,以亡国公主的身份,见到了传说中的,她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