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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往常,从白马镇到隐阳城的牛车,包车不超过三百文。最近隐阳形势紧张,车租也跟着水涨船高,涨到了一两银子。
牛车设计的十分巧妙,长约一丈,高半丈,用白橡木做的车顶,四周以毛毡包裹,行进时可以同时坐下四人,夜间停车休息时,以车身为梁,可以搭起一个大帐篷,供五六人同时休息。牛车的主人姓牛,本就是隐阳人,前几日拉了几名客人来白马镇,回程一直凑不齐人,直到萧金衍找上门来。
老牛十分热情,一路上喋喋不休,与萧金衍聊天,活脱脱一个话痨。
据老牛说,他们干这一行纯粹是为了兴趣,他家在隐阳城有三亩宅子,去年拆迁,补了十万两银子,自己本可以过着富家翁生活,却是闲不住的人,买了辆牛车,跑起了拉客的买卖。干这一行,纯粹是为了兴趣,能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比如某个朝廷官员跑路,隐阳城哪个小姐跟情郎私奔等等,都是用他的车。
当然,看老牛这一身打扮,萧金衍觉得与富翁两字完全不沾边,这种道听途说的事,只能听听而已,当做解闷可还凑合。当然萧金衍不会跟他说自己的事,否则哪一天,说不定就成了老牛口中的某个故事。老牛对整个隐阳形势看得十分透彻,上至朝廷大政方针、中至隐阳城主家中的八卦事、下至坊间江湖中的流言,无一不精通,哪怕随便开口聊个话题,老牛的博学多知,让萧金衍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无知。
说到粮食问题,老牛气就不打一处来。
最近西楚军队动作频繁,对隐阳城虎视眈眈,导致了粮价飞涨。隐阳城是贸易城,粮食全靠中原运输,隐阳粮道盗匪猖狂,老牛一家老小都快吃不上饭了。萧金衍纳闷,十万两银子家底,连饭都吃不上,那其他人岂不饿死了,当然,他也不会挑明此事。
粮食运不进来,价格飙升。
事情很不幸,但对路上的粮队来说,却是个好消息。
萧金衍问,“粮食不够,官府不会想办法嘛?”
老牛骂骂咧咧道,“想个狗屁办法,这些当官的,别的本事没有,一上任就知道四个字,修桥铺路,就拿我家门前的朱阳大街来说,前年说是路面老化,挖开修理了一回,去年因为排水,挖开又修了一次,一年时间,半年在修路,城内的赤水桥,三年重修了两回!”
“难道不能一次修好嘛?”
老牛冷嘲道,“一次修好,怎么捞钱?一修桥铺路,就开始收税。金桥银路烂房屋,那个姓曹的知府,跟城主府上的那位,简直就是狼狈为奸,胡作非为,换作是我当皇上,早就一刀咔擦了他们。”言语之间,似乎对隐阳城的执政者们充满了怨气。
“我们这些赶牛车的,一年才能赚几个钱,都不够给官府上税的,以前到了白马镇,还能去赌场耍上两把,抽空喝杯花酒,打打牙祭,现在只能馕饼咸菜,日子苦着哩!吁……”
他拉住牛车,看向路边。
有个中年儒生
,向牛车招手。
这个中年人,四五十岁模样,一身洗得浆白的儒衫,袖口、衣领上,都打着补丁,却洗得十分干净。
老牛有些不好意思,对萧金衍道:“老弟,这牛车虽然你包了,但闲着三四个位子,你看反正也无事,不如让老哥再捎个人,路上聊天解闷,成不?首先声明哈,不是老哥贪这么点小钱哈,咱们纯粹是助人为乐,日行一善,对吧。”
萧金衍点点头。
老牛这才下车,与那中年儒生讲价格。
那儒生一脸风尘之色,看行头也不是有钱之人,走了许久的路,有些疲倦之意。老牛开口要五钱银子,那中年儒生跟他讨价了许久,才同意降到了三钱。
中年儒生上牛车,看到萧金衍,朝他略一拱手,坐在他对面,从怀中取出一本《礼记》,慢慢翻阅品读。
老牛问,“你是读书人?”
中年儒生见他问话,很是谦恭道,“以前读过几年书。”
“那怎么没考上进士?”
中年儒生老脸一红,叹道,“参加了几次科举,勉强中了个举人。”
“原来是于老爷,真是失敬!”老牛打趣道,“举人也不错了,我们隐阳的知府大人,也是举人出身,后来出钱捐了个贡士,现在不也做到了四品大官?不过,老弟,同样都是举人,你混得有些惨啊。”
中年儒生自嘲道,“谁说不是。”
老牛道,“所以说,读书有个屁用。当然了,这句话我也就跟你说,碰到知府大人,我也提也不敢提的。你看我,就上过几年私塾,家里趁了几亩地,去年拆迁,一下子补了十万两银子。”
中年儒生肃然道,“厉害,厉害。”
“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固然是好事,却不能读书读坏了脑子,有时候脑子活络一些,仕途能更顺一些。”老牛说着,又提起某个朋友、某个同窗如何进入仕途,怎样做上大官之类的话说了一通,又道,“你这年纪,走科举一途恐怕是不行了,唯一出路,就是到某个大人府上当下幕僚,若是运气好,得到大人赏识与保荐,没准能到哪个穷山恶水混个知县当当。”
中年儒生道,“老哥,受教了!”
老牛一脸沧桑道,“我也不过是多吃了几年饭,多见了几个人而已,知道的自然比你多一些。对了,听你口音像是京城人,你去隐阳城做什么?”
中年儒生道,“探望一个故人,顺便瞧瞧未来的女婿。”
老牛笑着道,“哎哟,没看出来,你还把女儿嫁到了隐阳城。这么说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哩!”
中年儒生苦笑,“女大不中留啊。”
“诶,娶妻当娶米脂婆,嫁人当嫁隐阳郎。咱们隐阳男儿,不但会打架,还会打……哦,是疼老婆。对了,我对隐阳城熟得很,不知你家闺女要嫁给哪家的公子?”
中年儒生摇了摇头,“无知小儿罢了。”
萧金衍闭
目养神,听两人闲聊隐阳城的风土人情,说起赤水酒,那老牛来了劲头,“不是我老牛吹牛,天下美酒出隐阳,赤水独占七分醉。来了隐阳,不喝赤水酒,那简直就是白来了。”说着,他从车椽上解一下一只酒囊,饮了一口,又递给了中年儒生。
中年儒生喝了一口,酒劲上头,深吸了一口气,满脸已是通红。“这就味道醇正,应该是李记陈酿吧!”
老牛哈哈笑道,“阁下果然好品味,竟知道我们李记陈酿。我们隐阳城中有两家李记陈酿,一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开的,酒中加了蜂蜜,据说在京城卖的很火。不过,我们老隐阳喝赤水,都是从另一家小酒铺买酒,味道正、口感烈,比你们京城人喝得毛台小王子、五粮醇不知好了多少倍。而且,一壶只卖十三文!”
中年儒生闻言,叹了口气,“二十年了,价格还是没变啊。”
萧金衍闻道酒香,馋虫勾动,笑道,“老牛,也赏我一口呗!”
老牛将酒给他。
萧金衍八开酒塞,放在鼻间嗅了嗅,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酒入腹中,萧金衍闭口,深吸一口气。先是辛辣,略有涩味,旋即腹中如烧起一股火焰,唇齿之间生津,苦尽甘来。
萧金衍想起了金刀李秋衣的酒肆来,味道有八九分相似。记得李秋衣说过,不用赤水,这酒总觉得少了些味道,今日终于喝到醇正的赤水酒,确实别有一番滋味。萧金衍喝过无数美酒,但若论性烈,赤水独一档,萧金衍又吸了几口气,才道,“好酒!”
老牛见他喝酒,道:“老弟,没想到,你也懂得喝这赤水酒!”
萧金衍笑了笑,“当年一个老前辈教我的,不过,今日确是头一遭喝。”
中年书生也道,“隐阳真是个好地方啊!”
老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变了!世道不一样了。”
“此话怎讲?”
老牛道,“当年,金刀城主在位之时,我们隐阳是何等威风,就连宇文老狗率十万大军横于城外,只要李城主往城头一站,我们隐阳百姓心中就有底气,隐阳男儿人人请战,吓得宇文老狗不战而退。唉,可惜咯,如今的隐阳城,只剩下一具空壳,魂却没有了。”
中年儒生面色略显尴尬。
萧金衍好奇道,“魂怎得没了?”
老牛满脸动容,“你们这些外地人,根本理解不了我们老隐阳对金刀王的这份感情。这些年来,城主换了几个,但在我们心中,金刀城主只有一个,那就是金刀王李秋衣!当年李城主挂刀而去,好歹我们隐阳还有金刀护城,去年就连金刀都夺门而走,后来传来李城主战死的消息,整个隐阳城披麻戴孝三月,把现任城主气得个半死。”
“后来,听说江南有个姓赵的后生,要将城主骨灰送还隐阳,想必这两月就到了。我们全城百姓,都在等着迎金刀王回乡哩。”
言语之间,颇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