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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水葫芦胡同口。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齐白卿关了院门,顶着一脸伤,将荷包丢给淑雅,“你的雇银。”
淑雅是个青楼女,头一回接这样的声音,笑着指脸上的红肿,“得再加点。”
齐白卿无奈,又掏了些银子给她。
算清楚了账,淑雅离开,齐白卿环视四周。
如今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世事无常,这两年已生出太多变故,先是父母双亡,而后又是得了那样的病。
断骨病,祖上传下来的病,终究是躲不过去,骨头一寸寸断掉,除了死,没有其他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禁不住瑟瑟发抖。上次同她见面,他连握住她手的力气都使不出,甚至被她紧紧勾住时,他几乎疼得要喊出声。
他就是个废人,他根本没有本事护她周全,与其让她伤心守寡一辈子,不如就此放手。
何况啊,她本就是不该是他的,守了这几年,看过她的笑,牵过她的手,听过她亲口说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还能求什么?只求死后变成一只猫,一只狗,继续跟在她面前,窥得了她的笑颜,也就满足了。
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他怔怔坐在门口,望了会雨,缓缓闭上眼。
心痛难熬。
雨终是停了,他动作僵硬地拿了收拾好的包袱往城外去。
一路出城,到了城墙底下,他回头望一眼人潮涌动的北京城,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却再也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齐白卿。
其实何止北京城,天下之大,也无法容下他,他就是个要死的人了,阎王爷急着收他,往哪里去都是一个样。
齐白卿闷着脖子往前走,忽地旁边一辆马车疾驰而过,他也没有注意,只捂住口鼻,不被那马车带起的尘土呛住。
不多时,他往前又走了些路,正好路过那辆褐色马车前。
琉璃奢华的车帘被人掀起,有人自马车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齐白卿是么?”
来者盛气凌人,齐白卿蓦地一愣,抬头看过去,见是个穿着雍容华贵的男子,眉目间同徳昭有两分相似。
对于他这样审视的目光,那人稍显不耐烦,语气轻蔑:“我有续命丸,你想活命么?”
简单明了,开门见山。
齐白卿迟疑半晌,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不是三岁小孩,不奢望有这样的好事。
警惕一问:“你是谁,想让我做什么?”
那人勾嘴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我能救你,而你必须报答我。”
临死的人,恨不得连根稻草都要抓在手上期盼借此活命。许久,齐白卿道,“那要看你让我做些什么了。”
那人昂了昂下巴,指着马车,“请。”
·
大哭过一场后,幼清渐渐缓过来。
被信任的人背叛、抛弃,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上。不再被爱了,任由谁都不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总是得哭一哭的,怜悯自己,怜悯感情,顺带着狠狠骂一骂那负心人。等哭完了,然后再将这段感情翻出来细细想一遍,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挽救补修的。
从头到尾回味完了,自尊心强烈的女子也就不愿回头了。太多以前被忽视的创伤,何必还要重新拾捡个破落货呢,倒不如重新开始的好,换一个崭新的人,开始崭新的期盼。
但幼清不是,她在齐白卿身上得到的只有快乐和信任,没有创伤。他从来都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除了这次。
幼清想,或许他有苦衷。
但是她也不愿再去找他了。
怕失望,怕再次被撕得粉身碎骨。留一个由头,给自己一个将感情埋在心底的机会。
姜大和连氏只字不提齐白卿,安慰她,“总还会有更好的。”
“全福也这么说。”幼清剥了花生,一颗颗堆了满手心,递到连氏跟前,任她拾着吃。
连氏好奇问,“全福是谁?”
幼清答:“全福就是全福啊。”
连氏也就不再问了,总归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太监,交待一声:“不要同人走得太近,太监里头,多得是不安好心的腌臜。”
幼清低头吐吐舌,一句“全福好着呢”蹦出来。
连氏狠点了点她的前额,“小心人家找你做婆娘!”
幼清撇了嘴,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门边回过头,“今儿个我同全福往街上去,晚上还来这吃饭。”
等她走了,姜大正好回来。连氏拉着他,问:“改明儿你往花园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个叫全福的,清丫头最近同他走得近。”
姜大眉头皱紧,在连氏身边坐下,道:“先不说什么全不全福,今儿个我往四水胡同去了,齐家那小子跑了。”
连氏不太高兴:“他跑不跑,干我们何事,横竖我们家姑娘同他没半点关系了!”
姜大从她手里捏起颗花生米往嘴里嚼,“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他从前最是疼惜清丫头的,突然做了那样的事,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太怪了。”
连氏赶紧捂了他的嘴,“我不管怪不怪,反正你以后在幼清跟前提他,一个字都不能提。幼清丫头,我是想养她一辈子的,最好不嫁人,横竖我要护她周全,不能再让她被人伤着了。”
姜大叹口气,“是是是。”
小西门影壁前。
幼清踮脚望,好不容易望见前方出现个人影子,兴奋地挥手,“全福!”
徳昭快步走过去。
他是刚从书房赶来的,因着代亲王离京的事,他同丰赞交待了许多事,耽搁了些许功夫。重新换好衣袍,戴上人皮-面具,便立马朝西门奔来。
“久等了。”他一路几乎小跑着,唯恐她等不到人就先走了。
他说着话,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瞧,算是讨好了。
从前哪里有这等卑躬姿态,如今却比奴才更像奴才。
幼清摇摇头,“没事。”大方地掏出一包盛满花生米的纸袋递过去,“我刚剥好的。”
两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往外去。
徳昭从丰赞那得了几个新笑话,一个个地说给她听,搜肠刮肚地,看她弯弯眼儿眯着笑,一个说完,只想着立马再说一个更好的,让她笑得更大声才好。
出府走了半条街,幼清停下步子,问:“你不是要替主子爷办事么,快去罢!我在周围逛逛,半个时辰后咱们在前头那个茶铺前碰头。”
徳昭一愣,哪里有事要是,不过是找了理由陪她出府散心罢了。
他根本不想走开,张嘴道:“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幼清嚼完最后一颗花生米,“我以前常常同姑父出府,你不用担心的,大白天,我丢不了。”
徳昭还欲再说,幼清往前推他,“你快走罢,莫要耽误了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跑开。
徳昭只好往前走,走到拐角处,蓦地回过身,偷偷在远处寻着她的身影,一步步地跟着。
她左瞧瞧,右看看,逛了一圈,而后往四水胡同走。在胡同口站了会,终究没有进去。
就那么愣着。
徳昭躲在暗处看,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觉得她此刻定是伤心的。
他不觉得她能立马忘掉齐白卿,等过一段时间,等她好些了,他就亮出身份,光明正大地将她接到身边。
站了片刻,幼清拖着步子离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四水胡同了。
他们总说,“会有更好的”,但是她知道,不会再有更好的了。
没有人会爱她这个丑姑娘。
齐白卿于她,除了情郎,更像一面镜子,一面能将她照成美姑娘的镜子。
他给了她信心,她觉得自己没有倾国的相貌,也能收获幸福。
美梦醒后,事实显得更加残酷。
幼清叹口气,低着头往前走,忽地有人喊她名儿,抬起头一看,是全福。
两人并肩而行。
幼清问,“事情办完啦?”
徳昭点点头,“办完了,你想去哪,我陪你。”
幼清没说话。街上熙熙攘攘,三三两两有女子提着祈福灯笼,是白马寺的灯笼,为情缘而祈,最是灵验。
她凑近,悄悄道:“我想去白马寺,可是离这里太远了,得早上去,这会子要去,定要晚上才回得来。”
徳昭:“白马寺?你去那作甚?”
幼清笑,“求一盏白马寺的情灯,好歹给自己求点念想,万一又有人眼瞎,真心瞧上我了呢?”
说的是玩笑话,原本为的逗他,不想徳昭却当真了。
“你若想去白马寺,我们现在就去,只是你要求人,却不必了,说不定人早就被你求到了。”
幼清刚想开口说什么,目光一溜,忽地瞥见前头三三两两一堆人,不禁眉头拧紧,抓紧了徳昭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