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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往昔,孟央知道,村里人早就虎视眈眈的想置她于死地,他们真的等不及了,当初自毁容貌时说的话真的让他们恐惧了,如今若是按照村规处死她,只怪她孟央命该如此。
直至傍晚,屋外的大雪终于渐消,小小也早早的回去,天色渐黑,孟央端着熬好的汤药送去给爹爹,小心的用勺子吹凉,慢慢送到他嘴边。爹爹还是不能开口说话,痴痴傻傻的只会“啊啊呀呀”的流口水,曾经温和慈爱的面孔呆滞的望着屋顶,孟央对他笑,一边喂药一边轻声自语:“爹,小小今个看你来了,央央不会走的,你和娘都在这,我怎么会离开,就算沉河死掉,央央也要留下陪你。”
娘泪流满面的站在门前,突然忍无可忍的冲上前,一把打翻她手中的汤药,“你走啊,为什么要像个蛆虫一样缠着我们,我过够了这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你走了我们都好过。”
蛆虫?她蹲下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碗勺,手在颤抖,哆嗦的不成样子,额前长长的发髻遮住脸庞,“娘,药洒了,我重新熬一碗。”
娘上前夺过碗勺,艰难的哽咽着:“孟央你知道吗,你出生后没多久,村里来了个云游的和尚,他对你爹说,这个孩子留不得,请我们将你交给他带走,你爹不同意,我和你爹都没有同意。可是现在,我真的后悔了。”
一步步的走出屋门,清冷的月光洒在白皑的雪地上,泛起一层茫茫的白光。
裹紧棉衣把双手钻进袖口,努力的克制住眼泪,大步走向村口的小道,村口残枯的几棵树木,歪歪斜斜的交叉缠绕,远远望去狰狞无比。
前方的泸水河畔站着一个清瘦的人影,孟央先是愣了愣,迟疑的走上前,那人慢慢转身,温润谦和的冲她笑笑。凌冽的寒风直直刮在脸上,呼啸着钻进裸露的脖颈,刺骨的疼痛。孟央深深吸口气,直觉一阵冰凉直钻心底,“怎么会是你?”
白天孟小小离开时,约她晚上在此见面,孟央当时还觉得奇怪,问小小究竟何事,但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笑笑。而今站在这里的,正是与她有过婚约的许家公子。许至士怔怔的望着她的右脸,颤抖着手想要抚摸她毁掉的容颜。孟央后退着避开,他面色微红,讪讪的开口:“是我一直求她帮我,否则,我真不知怎样见到你。”
他的声音温和,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孟央,能否听我说些心底话,我怕日后再没机会。”
孟央低头不语,他目光辗转的望向远处,“今生不能和你厮守是我无能,孟央,几年前我去姑婆家,走在泸村的小道上,当时你低着头远远的走我前面,背影娇倩可人,当时我就想,不知谁家姑娘如此卓越,我那时很想知道你长什么样,悄悄的跟了你很久。”
他顿了顿,接着道:“走到前方某处,你突然停下脚步轻轻的跳过去,当时我很诧异,走近了才发现地上是一窝蚂蚁搬穴,于是忍俊不禁的也跟着跳了过去,一抬头,你就在不远处看着我,然后莞尔一笑。孟央,你就那样一笑,我魂牵梦绕数日,不饮不食终是不能忘怀,那样美好善良的女子,我渴望得到。”
孟央终于抬头看他,却是平静的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天生薄命配不上许大哥,往事水迢迢,还是不要再提罢。”
许至士目光黯淡下去,“是我不好,没能护你周全,孟央,你在这里真的太苦了,离开吧,起码还能活下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递过去,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错,这钱我也不会要。”
雪地站立良久,她只觉得双脚麻木而潮湿,酸胀的难过,于是匆匆告别转身就要离去,他却在这时艰难的开口道;“孟央,到我身边来,让我看仔细些可好。”
她却并未应允,只是顿了顿步子,最终还是离去。她不曾对他有过期待,即使曾有过,也早已匆匆作死。
他不是救世主,因而她不恨他,不曾有爱又怎会生恨,说到底,许至士只是她人生的过往云烟,吹过便散落了,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夜里,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子,月光透过窗子,却还是昏暗的厉害。也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总是难受的很,眼角缓缓流下泪,很快又被她擦去。
黑灯瞎火之下,她小心的从枕下拿出一块丝帕,层层掀开,那块凉凉的玉佩握在手中,手指缓缓抹着上面的字,想起曾经救过自己的少年,此时这块玉佩是她唯一的慰籍。
“厚德载物……你曾经在泸水河底救过我,如今可还能突然出现?”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最终沉沉睡去。
过了几天平淡的日子,该来的终究来了,孟央没想过自己躲得过这一劫,也没打算躲过,他们终于等不及了。只是她从未想过,这劫数的重击太过惨烈,充斥着最亲之人的血腥味。
她被关在村后的柴草屋,昏暗无光的阴霾里,潮湿而冰冷。浑浑噩噩的昏睡,只觉四周寒冷如蛇窟蝎洞,然而这地方却可笑的使她感到安全,昏昏沉沉的提醒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千疮百孔,该怎样面对这些绝望。
那日村里人守在家门口强行带走她,娘就站在门前,表情异常冷漠,孟央不肯承认自己从她眼中看到了恨意,强烈的恨意,娘恨她,娘竟然恨她!这有多可怕,只让她瞬入冰窟,活着再也没有可期盼的东西了。“咔嚓”。
终日紧锁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推开,强烈的阳光直直的斜射进来,孟央适应了着光线,微微睁开眼睛只感觉一阵晕眩。这三天,她不曾喝过一滴水,现在只觉得喉咙火辣的疼,嘴唇干裂蜕皮,抿一下都能闻到一股甜腻的血腥味。
渐渐看清来人,是小小,她背对阳光站着,很久都没有上前,望向她的眼神阴晴难测。孟央扬起嘴角,声音嘶哑而苍凉:“你也开始恨我了吗?”
她看不清小小的表情,只听她平静的说道:“姐姐,河苑死了,他们说她偷钱,狠狠毒打一顿,又饿了几天……”话没说完,小小已是泪流满面:“姐姐,河苑让我转交给你的钱竟然是偷得,她那样乖巧,若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偷钱,娘是恨你,因为你她才惨死!因为偷钱就被打死,可想她平日过得都是怎样的苦日子!”
好冷啊,孟央蜷缩着把自己抱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闭上眼睛就是河苑稚嫩单纯的声音,
“姐姐,河苑饿了,想喝糖水。”
“姐姐,你给河苑唱歌谣听好不好?”
“姐姐有空就去看河苑,河苑再大一些就能回家了。”
……
紧紧咬住嘴唇,满嘴的血腥之气,苦涩的咸味,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好疼,撕心裂肺的疼,连肝脏都仿佛被扯裂,双手紧紧抓住臂膀,指甲都扎入肉中。
河苑,河苑,从小就天真烂漫的河苑,跌倒了就坐在地上大哭,偷偷用余光打量姐姐,在姐姐焦急心疼时,拍拍屁股扬起脸蛋得意的笑:“姐姐上当了,河苑不疼。”
河苑不疼,姐姐疼,姐姐疼的就要死去。
“哇哇哇,啦啦啦,小姑娘快来吧,
呜啦啦,呜哇哇,躲猫猫快快藏。
呀呀,天黑啦天黑啦,呀呀,下雨啦下雨啦。
呜哇哇,呜啦啦,河苑快快跑回家”
河苑快快跑回家。
……
死死的捂住胸口,小小见她面色白的吓人,终是哭着上前抱住她:“姐姐,你放心,你不会死,河苑拿命来保护的姐姐,小小也会拿命护着。”
孟小小前脚刚离开,董令的妻子董氏便端着一碗面汤推门而入,见她蜷缩在地上,冷笑两声:“孟央,别怪我心狠,是你命该如此,女人若生的太美便是罪孽,董令被你废了就拿我撒气,我日日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你毁了他的人生亦是毁了我的人生,我岂会让你好过。”
她面目狰狞,世间最狠毒的莫过于人心,“你爹爹,妹妹,董正,皆因你遇害,不过你放心,你爹爹被推下山时没有半点痛苦,瞬间昏迷,哦对了,还有东村许家的许至士,也是因为你残废的,你说你该不该死。”
孟央没有丝毫反应,她大步走上前蹲下,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强硬的把面汤水灌进她嘴中,可惜她真的太虚弱了,几乎全部顺着嘴角流下来,强行灌入的几口也呕吐出来。董氏并无半点怜惜之情,满脸的讥讽:“放心,我没有下毒,你也不会死掉,你已是一具活死尸,生存下去反倒更痛苦。”
她说完,孟央反倒清醒了,努力的爬起来,眼中一片恨意:“你会得到报应的。”
董氏讥讽一笑,缓缓起身理了理稍乱的头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在她身上,然后扬长而去。
天渐黑的时候,木门又一次被人打开,她微微抬头,来人是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他面无表情的告诉她:“你可以走了。”
是东村的许村长,许至士的父亲。孟央心里泛起一阵悲哀,艰难的扶墙起身,脸色异常难看,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前,顿了顿步子,想说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若不是许至士相求,他是不会救她的,想必定是给了董令不少好处。
强撑的走了几步,眼前一黑终于倒在地上。
醒来已是晌午时分,二妹小小就坐在床边,“你醒了,吃些东西我送你离开。”
身上是小小平日最爱穿的紫色棉袄,旧旧的却整洁干净。喉咙依旧疼痛,嘴唇却好很多,小小应该是一直在照顾她,神情憔悴。孟央身子尚未恢复,眼里氤氲着水光,“让我再看一眼爹和娘”。
小小的嘴角微微颤动一下,低下头去:“娘不愿见你,你放心我会照料他们。”
她先是一愣,接着缓缓闭上眼睛,泪水流下,那就不见吧,若是真的见到了,她也是不会说话的。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泸水河面上荡起满满的涟漪,姐妹二人淋着雨慢慢走到村口的岔路旁,一路相对无言。漫长的等待,飘落的小雨珠打湿额前的碎发,睫毛上也是雾蒙蒙的湿意,闭上眼睛冰凉一片。远处一辆马车缓缓的颠簸驶来,小小递过手中的包袱,继而又从怀中掏出一袋盘缠和一封信件,“这是许大哥托我交给你的。”
孟央沉默的摇了摇头:“还给他吧。”
小小突然恼怒起来:“他那样对你,临了你却连信也不要,孟央,他不亏欠你,当初退婚他是死活不同意的,为了你硬是被许村长打断了一条腿,你以为许村长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救你,因为许大哥瘸了,他愧疚!”
怔怔的闭上眼睛,孟央想起那夜他站在泸水河畔冲她温润的笑,而她竟不曾发觉他从始至终就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曾挪开,那夜的积雪寒冷的刺骨。
“许大哥一直求我不要告诉你他瘸了,他对你一往情深,纵然是我都于心不忍,孟央,我一直都嫉妒你,得到许大哥的爱。”
小小一直望着驶进的马车,孟央竟看不清她的表情。
马车颠簸着停下,是平日收鞋垫和竹篮的老大爷,小小拿出一些铜板塞给他,转身将包袱和盘缠信件统统塞到她怀中,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开,声音已是哽咽起来:“姐姐,珍重。”
最后一次望向泸水村,她的面上说不出悲喜,缓缓跪在地上,对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抬头见已是泪流满面。
马车行驶很久,她才缓缓打开信件:
“雁字回首烟雨泪,梦里繁华花落尽,红尘纷扰相思苦染,世事荏苒我心依旧。
云之涯,海之角,山外山,天外山,碧落黄泉,誓死不休。”
字迹清雅飘逸,孟央遥想那日,他曾期待着说,“孟央,到我身边来,让我看仔细些可好。”
不过寥寥数日,竟像是一辈子都已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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