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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会如何处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夫妻团聚了,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满足,至于接下来会遇见的问题,暂且不去考虑,因为想也无用,除了更糟心,没有旁的了。
婉婉拉他进后院,亲自打了手巾让他擦脸。他在洗漱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飞走似的,目光满含深深的眷恋。
他解开衣领擦洗脖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四天没收拾,身上脏得厉害。原本早就到了,走到保定府遇上一场大雨,耽搁了大半天工夫。”说着起身揽她,“等急了吧?”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以为你昨儿能到,可是等到半夜你也没来。我心里还怕,怕你忘了约定的时候,再也不来了呢。”
他只是笑,“傻话,我早就准备上了,本想早点儿启程,又怕想你太急切,照样没日没夜赶路。回头你在京待的时候太短,皇上心里不痛快,就不好了。现在这样正合适,我明儿天亮就去求见皇上,把你接回南京去。”
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忍不住心酸,怕总哭,叫他心里难受,便转过身吩咐小酉:“给王爷预备的衣裳呢?拿来让王爷换上。”自己扶他坐下,问他一路乏累了罢?
他说没什么,“爷们儿家的,不像你们姑娘。我们家的孩子耐摔打,从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以往几回进京也是这样,人在路上,心里还牵挂南苑的事儿,只有跑得急点儿,路上耽搁最不值当。”
婉婉想起上年冬至那天,他几千里加急到了京城,陪着皇帝祭完天地,还被她勒令在风雪里罚站了两个时辰。现在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不懂事儿,很是愧对他。
可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蹲下道:“我给你捶捶腿吧。”
才要屈膝,就被他掺了起来,“使不得,别窝坏了孩子。”一面说,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往后不能像刚才那样跑了,太危险,记着了?”衣裙底下已经能看出微微一点隆起,他摸得很细致,轻声道,“长势喜人,只是怪可怜的,这么小就在外颠踬。如果没有这回的事儿,你和你母亲都在阿玛身边,咱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的,你也用不着跟着担惊受怕。”
他和孩子说话,婉婉脸上带着笑,“我也算回来省过亲了,皇上应当挑不出刺儿了吧。咱们收拾收拾,后儿就走吧。”
但愿如此,可以让他们顺顺利利回去。其实皇帝有时候的决定真的不那么明智,硬把他们拆散,无异于逼他造反。好几回了,他半夜意难平,忽然跳起来,打算立刻点兵。可是不计后果的下场是什么?给了镇安王和乌思王好时机,让他们有借口联合起来一举荡平他。要夺天下,必须天时地利兼顾,枪打出头鸟,他何必牺牲自己给别人创造时机呢,所以必须忍,三王之中谁最沉得住气,谁就能笑道最后。
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这回是切切实实感受到这种痛了。婉婉满含希望,他不能让她伤心,也不敢把局势分析给她听。这次能不能接她回去还不知道,那个时而机敏时而癫狂的皇帝,谁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
他只有抱着她,让她坐在膝上。她这么好,给他准备吃穿,就像普通的妻子一样。他几天没合眼,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唯恐相处的时间太短暂,睡觉都变得奢侈了,他不敢。
本来说好了一块儿吃中秋筵的,结果那桌席放在院子里,最后也没去动。叫人端了炕几来,简单用了两口,两个人便在窗前的罗汉榻上歪着。月亮又大又圆,挂在中天,照得人心上惶惶的。婉婉让他枕在她腿上,她一下下捋他,像捋那两只小松鼠一样。
“才大婚那会儿,我一点不愿意嫁给你。”她低下头看他,“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不后悔了。”
他嗯了声,“为什么?”
她咧嘴笑,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没人配得上我呀。我常想,要是换了个驸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也许你正安安逸逸和他喝着酒,看着月亮。”他有些落寞地说,“用不着担心被迫分开,也不必经受大风大浪。婉婉,有时候我也后悔,当初不该一心尚主。结果害了你,叫你一个人这么悲凉。”
婉婉却不喜欢了,“是你后悔娶了我吧?”
他急着要辩驳,她却捂住了他的眼睛,“好了,睡会子吧,咱们有的是时候说话,不急在一朝一夕。”
他实在是累了,想着略歇一歇,结果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这一夜很太平,锦衣卫把消息报进了西海子,皇帝大概正忙着修炼呢,并没有加予理会。婉婉和他起了个大早一同觐见,结果在太素殿等了一上午,直到中晌才见崇茂出现,笑着给他们见了礼,请驸马爷到东岸的凝和殿说话。
单叫他一人,婉婉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追问崇茂,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在这里静待,自己去去就回来。
崇茂引他过九孔桥,态度看上去很恭敬,但毕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曾经试探过,不容易买通,就放弃了念头。一路寂寂无言,下了桥堍后,才听见崇茂道:“王爷留神,万岁爷今儿龙颜不豫,您仔细了,千万别触怒怹老人家。”
良时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向他拱手,多谢他提点。
说话儿进了凝和殿,他本以为西海是皇帝修道的场所,讲究天人合一的万岁爷应当没那么庄严,没想到入殿便见他穿着衮龙袍,戴着翼善冠,正襟危坐着,满脸肃杀的神气。
他一凛,撩袍跪地,“藩臣宇文良时,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没有让免礼,自己反倒下了宝座,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双绣金龙的黑舄进入他的视野,他蹙眉,愈发低下头去,半晌才听见皇帝说平身,“驸马好急的性儿,听说昨儿赶到长公主府,路上只花了三四天的工夫?”
他躬身道是,“因殿下身怀有孕,臣在南苑坐立不宁,因此不得皇上传召便入京来,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嗳了声,“世上什么最苦,相思最苦,朕也不是个不解人意儿的。你来瞧婉婉,是你们夫妻的情分,况且婉婉出降时,朕赏了你随意入京的恩典,今儿也不会治你的罪。不过身为藩王,几千里奔袭,内阁报予朕的时候无一不弹劾你,说你目无君上,肆意妄为,倒叫朕很不好办。下回吧,下回小心些儿,虽说如今你是朕的妹婿了,但横冲直撞未免失了体统,再叫人告到御前来,朕也顾念不上你。”
别瞧皇帝大部分时间糊涂,但他深谙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门道。良时道是,“臣也唯恐惹得众人侧目,此次入京只带了两名随从。另有题本着人送进司礼监,不知皇上可曾过目?”
皇帝背着手,长长叹了口气:“司礼监……眼下正乱呢。肖铎生死不明,掌印的位置空缺着,不是个事儿……依你看,谁来填缺合适?”
这话就问得有古怪了,他很明白,绝不能接着话茬说下去,否则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呵腰道:“皇上恕臣愚钝,臣远在金陵,除了和肖掌印有过几面之缘,司礼监的另几位秉笔,都不大相熟。皇上问臣的看法,臣实在答不上来。”
皇帝哈哈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也是的,朕问这个,岂不给你出难题吗。认不认得倒是其次,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手,你是个谨慎人,不能平白让自己沾上官司。”顿了顿道,“怀宁一线灾民的情况,朕已经知悉了,你办得好,朝廷应当嘉奖你。不过百姓是大邺百姓,江南是大邺粮仓,如何赈济,还得你那头想法子。朕也不瞒你说,上年雨水太多,好些地方的庄稼都涝了,颗粒无收,今年京城粮仓吃的是陈米,就连宫里都一样。要让朝廷拿粮拿银子,国库空虚,筹措不出来,南苑是朕膀臂,还需你替朕分忧。”
横竖一句话到底,皇帝要当,责任却不想承担。这个太平天子干得,一人受用,全天下不饿,倒也妙。
他来不是为了商讨怀宁出路的,说到底只是为了婉婉一个人罢了,远兜远转了一圈,慢条斯理道:“朝廷眼下有难处,臣都知道,但凡臣能支应的,绝不敢让皇上劳神。今年江南秋收,不知收成如何,倘或剔除灾粮还有结余,臣想辙送些漕粮进京,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皇帝一听便撞进心坎里来,“江浙、河南、陕北皆是天下粮仓,可惜其余两处弄得溃不成军,也只有指着你南苑了。”
他应了声,复道:“臣此次是接长公主殿下回南苑的,因殿下有孕,家里太妃日夜记挂,定要殿下在身边,也好就近照应。若皇上恩准,臣明日就携殿下动身,来时走水路,回去也还是走水路,不会叫殿下受累的。”
皇帝起先因漕粮有了着落和颜悦色着,可是他一提要接婉婉回去,顿时脸就拉了八丈长,断然道不成,“受得一回颠簸就罢了,怎么还能有第二回!虽说水路比陆路好些,可你也瞧见了,她这回抵京半月,也没见调养过来多少,再折腾一回,朕怕她身子受不住。你若真心爱她,就要以她的安危为重,回南苑何必急在一时?待得孩子落了地,你再来迎她不迟。”
他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这皇帝没别的本事,给人下套一点不含糊。他真正要扣留的根本不是婉婉,是他的孩子。现在不让走,一旦生下来的是世子,只怕更加不会撒手了。
他也横了一条心,无论如何要驳一回。可能让手下将领们知道,不免咋舌惊异,觉得他不顾全大局,为情昏了头,可他顾不得那许多了。他知道皇帝留他还有用,暂时不会将他如何的,倘或这趟能争取,那就跟捡了漏似的,即便失尽了颜面也值了。
“皇上何不听听殿下的意思?臣与殿下感情颇深,殿下如今正是需要臣的时候,留她独自在京,臣于心不忍。”
皇帝眼里风雷毕现,狠狠盯着他道:“南苑王,别忘了分寸。什么叫独自一人?朕不是人么?宫里皇太后不是人么?婉婉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至于下降给你,就连老根儿都忘了。你说听她的意思,朕告诉你,大可不必!她这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朕这个做哥哥的最知道。她性子面,耳根子又软,若是勉为其难后出了岔子,你能担这个责任么?所以朕不准,朕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必须留在京中待产。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议。”
一口气回绝得干干净净,良时心里焦急起来,见他要走,追了两步道:“既然如此,臣恳请留京,让臣能陪在妻小身边,望皇上恩准。”
结果皇帝回头,冷冷瞧了他一眼,“良时啊,朕竟不知道你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你留京作甚?南苑那些政务不管了么?多少事儿等着你去打理呢,好好替朕办差吧,婉婉是朕的亲妹妹,你还怕朕亏待了她不成?”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他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也依旧被他的无耻惊呆了。这样的人,你还能同他说什么?他负气,高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成全良时夫妻。”
皇帝拂袖而去,走得毫不含糊,崇茂忙跟上,走了几步回头看,轻声道:“万岁爷,那南苑王是个杠头,在台阶底下跪着呢。”
皇帝听了愈发怒不可遏,“叫他跪着吧,朕倒要看看,是朕的诏命硬,还是他的膝头子硬!听好了,没有朕的令儿,谁也不许让他起来。朕要让他知道,跪下去好跪,想站起来得瞧朕的意思。他要真跪死在那儿倒好了,朕再给婉婉找个驸马,不会叫他儿子没爹的。”
崇茂嗳嗳应着,“眼看又要变天了,叫他跪在雨里么?”
皇帝毫不在意,负手而出,往迎翠殿方向去了。
那厢婉婉等了很久,不见良时回来,急得团团转。
“难不成赐宴了?留下吃席了?”转头问余栖遐,“皇上有那么好性儿么?他和王爷几时对付了?别出什么事儿了吧!”
余栖遐迟疑道:“想是正商谈国事吧,殿下稍安勿躁,臣托人去瞧瞧。”
中秋之前便已经入了秋,但变天时依旧有闷雷阵阵,隆隆地,从天宇这头滚向远方。婉婉在太素殿前的天街上站着,一阵风卷过来,风里夹带了雨星。她翘首远望,余栖遐托付的内侍按着乌纱帽,匆匆上了长堤。西海子占地不小,从南到北隔着很大一片湖,打个来回也要好一会儿。
这时节的雨,说来就来,眨眼工夫就倾泻而下。那个内侍折返的时候,淋得水鸡似的,哆哆嗦嗦朝东一指,“驸马爷在凝和殿前的天街上罚跪呢,不知道什么缘故,殿下快瞧瞧去吧!”